第14頁 文 / 楊小雲
晚上,公公在飯店裡替阿漁接風,一家人團聚,臉上都充滿了歡愉的喜氣。幾杯酒下肚,阿漁的眼皮開始泛紅,話也多了起來,又過一會他的一張臉轉成絳紅色,舌頭象打了結似的,那一雙狹長的眸子散發出灼熱的烈光,筆直地投向我,裡面燃起兩團熊熊的火焰,我幾幾乎要承受不了那份熱力,幾幾乎要隨之燃燒起來了………
「阿乖……」一股熱烘烘的酒氣吹在耳邊,一個甜膩膩的聲音沉進心底,我有點害怕,又有幾分期待,怕難為情,想推開他,又想到這已經是在自己家裡,只剩下我們倆個人……不覺地投入他懷裡,低呼一聲:「阿漁!……」
一時情緒紛雜,感觸叢生,千萬種委屈無從說起,人就變得很脆弱很虛軟。接觸到他那火燙的嘴唇,立即有一般電流傳過來,全身竟震盪了起來,而且震盪得非常舒服,非常痛快。
『阿乖,抱緊我,抱緊我,你知道我有多想你?」
「知道,知道……」
「乖,今晚我們要愛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好不好?乖。」
兩年的空虛,兩年的寂寞,在一剎間全填滿了。兩年的苦相思,兩年的淒清,也在這一瞬間化為烏有,我的心脹得滿滿的,灌滿了愛的蜜汁,眼眶中含著幸福的淚水。那種叫人心痛的甜蜜,愛的狂暴,掃除了腦子裡所有的東西,只留下愛的本身,使你覺得在全宇宙間,除了自己和阿漁外,什麼人、什麼事情都不存在了……
忽然!在內心深處有什麼東西紮了一下,使我跳了起來,我瘖啞地向阿漁說:
「那個女人是誰?」』
「哪個女人?」阿漁一臉驚愕看看我,寫滿了問號。
「少裝!在錄音機裡笑的那個女人。」
「哇塞!你還沒忘2!」
「忘你個頭!趕快從實招來!」
「叫我招什麼嘛,簡直是無中生有!」
「我明明親耳聽到的,還想賴:」
「不是賴,而是根本就沒那麼回事,我解釋了一百遍你還是不信,實在叫我百口莫辯。」
「誰要你辯;我只要聽實話!」
「我不是說過,唯一可以解釋的理由就是那卷錄音帶是別人用過的舊帶子,可能洗的時候沒洗清楚殘留下來變了型的聲音,你還要我怎麼說呢?我發誓,要是有半句謊話,明天就給車撞死!」
「唉呀!誰要你發那麼重的誓嘛,可是,……人家明明聽到了呀!」
「我看這一定是你想我想得太厲害,怕我被人搶走才會產生出的錯覺吧!」
「才不是呢!」
「才是呢!乖,我的小傻蛋,以後不可以再這樣羅。知道嗎?」
「唔……」
在愛的境界裡,我寧願做一個傻瓜,永遠、永遠地傻下去,有時候又何妨糊塗一下?就算是自己的幻覺罷了!
我測過身,鑽進阿漁懷裡,細細享受著原先那份甜柔的靜謐與美感。
半晌之後,阿漁興奮地支起身子,一臉得意的神采俯視著我,眉飛色舞地說著。
「阿乖,我今天又領賂了人生一大樂事!」
「?……」我不解地望著他,等著他底下的話。
「久早逢甘雨呀:比洞房花燭更勝一籌呢。你說對不對,我的小娘子?」
「討厭!……」我羞紅了臉輕輕搖他。
他那又狂又熱情的眼睛,排山倒海地向著我壓下來,越來越近,越來越熱,激動得我全身暈眩,趕忙閉上眼睛,隨自己在那股急流中再次迷失、再次浮沉……
尾聲
阿漁回來已經兩個禮拜了。
初見時的狂熱與紊亂,都已逐漸平復,他像一個外來的行星,漸次地滑入軌道,自然而協調地隨著整個系列運轉起來。盈盈也不像先前那樣對他懷著敵意,不像剛回來那幾天總是指著大門要他走;記得阿漁回家的第二天清晨,盈盈睜開眼由小床上站起來,一眼瞥見睡在床上的阿漁,竟然放聲大哭,連牛奶都不肯喝,只一個勁地往外指,要阿漁出去。接下來幾天,她一直用懷疑的眼光觀察著、警戒著,她不要阿漁抱,不許阿漁牽手,不跟阿漁講話,使得原本就不大有耐心的阿漁幾乎按奈不住要發脾氣,常常跳著腳向盈盈吼著:「小丫頭,你給我聽著,我是你爸爸,你老子,你懂不懂?」嚇得盈盈目瞪口呆,更不敢和他接近。
後來阿漁想想恐嚇不是辦法,還是改用懷柔政策,開始耐著性子去討好他女兒,溫溫柔柔地用童言童語去跟她講話,買娃娃、玩具、巧克力糖給她,那股子慇勤勁,真比當年追太太時有過之而無不及。每回阿漁要拿東西給盈盈時,她總是抓著我的手去接,然後再由我手裡取過去。慢慢的,從她神情中發現生澀的成分一點點地淡退,代之而起的是嬌憨信任的笑容,有時候阿漁在看著盈盈許久之後,會忽然拍手大叫:「哇塞!這小傢伙真像我,不但樣子象,連那股子憋扭勁都像,真絕!」
家裡除了增加一個盈盈之外,其他人也都與阿漁出去前有所不同。大弟子武已由空軍官校畢業,官拜少尉軍官,分發到南部某空軍基地擔任飛行工作,滿腦子以國家榮辱為己任的胸懷大志,與藍天白雲為伍,進游天際,生性豪邁,一派瀟灑自如的神態,朋友多,女朋友更多,每次休假回來,總是見不到他人影。二弟子成是政大經濟系三年級的高材生,深沉而穩重,多半時候他都在看書,書是他最好的朋友、最大的慰藉,平日很少開口,但每回講話總帶有很深的哲理,讓人回味無窮,他身上有一種古代書生溫文爾雅的書卷氣,還帶著那麼一點思想家的味道,這些都是阿漁和子武所缺少的。么妹子蘭,今年剛剛高中畢業,在她身上嗅不到一點點大專聯考的緊張與壓力,成日裡躲在屋裡聽熱門歌曲,說是練習英文聽力,好像除了出國再沒有任何事務能夠吸弓[住她似的,可憐隔壁那個多情的男孩阿雄,在多次遭受拒絕傷心之餘,再也不願到我們家來了。
除了家中每個人在年齡上的成長之外,經濟情況也略微好轉,兩年中我克勤克儉地過日子,除了必要開銷外,我仔細地攢下每分錢。逛街、購物全然地由生活中剔除,娛樂、消遣縮小到最底範圍,節省到近乎吝嗇的地步。如今手邊積攢了一小筆財富,可以小小的揮霍一番;首先買台冰箱,省得天天跑菜場,再買個洗衣機,另外添加幾樣電器用品,接下來就著手計劃「二皮蜜月」的旅行事宜。
這次阿漁替我買了一箱子漂亮衣服,部是些平日只能站在櫥窗外欣賞讚歎的豪華級「奢侈品」,有短得露出膝蓋的「述你裙」,有純麻純毛的喇叭褲,有大衣、洋裝、皮包館子,從內衣到外套一應俱全,每一件都合身,每一件都漂亮,每一樣都叫我愛不釋手、阿漁說要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帶出去風光風光,好讓大家看看他太大有多美,好滿足他那份男性「沙文主義」式的優越自滿,可是真遇上有誰對我多看幾眼,他又會沉下臉來大不以為然,真是矛盾得可以。
一千個不好意思,一百個不放心地將盈盈交給母親照顧,我和阿漁提著簡單的行囊坐上往台中的公路班車「金馬號」,心裡一直沉鬱郁的提不起勁來,車過新莊,阿漁捏了捏我的手說:
「怎麼,還在想女兒?」
「嗯。」
「交給你媽媽帶還有什麼不放心的,看你那份牽掛勁,我都有點要吃醋了。」
「沒聽過爸爸吃女兒的醋,真是!」我白了他一限。
「怎麼沒有,眼前就有一個。」
「不害燥!」
「還說呢,自從有了女兒之後,你每封信一大半都講她,在你心裡,我也從第一位退後了一步,你照顧她的時間比我還多。」
「唉呀,她小嘛,何況她也是你的女兒呀。」
「我也小,我是你的丈夫呀!」
「少耍賴了你。」
「跟自己太大耍賴是一種享受。我覺得一個男人在外面做事就像上戰場一樣,必須打起精神全副武裝地往前衝;只有回到家裡才可以卸下所有裝備,回復真正的自我,放鬆一切,變得很小很軟弱,渴望著妻子的溫柔、體貼、關懷、照顧,你懂嗎?」
「不慢!第一次聽到這麼怪的論調。」
「現在懂也不遲。」他眼中閃爍著激動的光彩,接著說:「第一步,你不許再掛念盈盈,從現在起每一分每一秒部屬於我的,讓我們好好度過這幾天,第二步,我要你把我擺回第一位。」
「無理取鬧。」我不置可否地將頭轉向窗外。
「真的!」阿漁加強了語氣,同時用力捏住我的手,痛得我叫了起來。接觸到他那蠻橫而認真的眼神,我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只有輕輕點頭答應。真的,在這一刻裡,他真是變得好小好小,比盈盈都小──一個跟小女兒爭寵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