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凌淑芬
「我知道凌夫人和你的感情很好。」葉以心輕頷首。
「我愛她,她也愛我,起碼她是這麼告訴我的,可是有時候我總感覺她的眼光像是透過我在看另一個人。」凌曼宇聳聳肩。「有幾次我國小放學回家,正好遇到她也剛進門。我問她上哪兒去了,她只是說她去台北看一個朋友,然後要我別跟我父親說,我沒有多想便同意了。」
「凌先生都沒有發現嗎?」
「她總是挑他出門辦畫展的時間去台北,所以從來沒被發現過。」凌曼宇的眼神是幽遠的。「在我十四歲那年她突然生了怪病,看遞中西醫都治不好,兩個月下來整個人瘦成了皮包骨。當時所有人都以為她撐不過來,連她自己也以為如此。有一天晚上,我父親又去外地辦個展,我放心不下,跑到她的房裡陪她睡覺。我才躺下來一會兒她便崩潰了。」
「重病之人都是比較脆弱的。」葉以心瞭解道。
「她握著我的手哭說:『曼曼,這是我的報應!我做了對不起好友的事,才惹來這樣的病,我命早該絕的。』」
「她就是在這個時候告訴了你郎霈的存在?」葉以心走到她身旁。
凌曼宇點頭。「等我聽完之後,才明白為什麼她常常一臉哀傷地看著我,為什麼常跑到台北去不敢讓我父親知道,其實她是去偷看郎霈。」
「這些事都是發生在她嫁給伯父之前,伯父會很在意嗎?」葉以心不解道。
「你不知道我父親的為人!他這個人以禮義廉恥為準繩,以忠孝節義為標竿,活得比古代人還辛苦。生平離過一次婚已經是他的奇恥大辱了,即使他可以接受續絃曾經有一段過去,奪人丈夫和未婚生子又是另外一回事。」
「那伯母把如此重大的秘密告訴一個小女孩,難道不擔心消息走漏?」
「她以為自己活不久了,傳出去也無所謂。不過經過那晚的告解,她的病反而漸漸好轉。」凌曼宇瞪著過度刺眼的陽光。「即使年幼如我,也知道茲事體大,不能隨便說出去。最後她的心結吐了出來,病的人卻變成我。」
「為什麼?」
「我覺得自己被背叛了!原來她愛的人從來不是我!我只是個代替品而已,當她注視著我,她真正在看的人是她無緣的兒子。」
「這不是真的。一個女人親手帶大一個小孩,不會對她沒有親情。」她和清姨就是最好的例子。
「我才十四歲,正處在人生最混亂的青春期。我自私、憤世嫉俗、怨天尤人;過度鑽牛角尖的結果,只想做一些激烈叛逆的事來傷害那些大人。」凌曼宇扮個鬼臉。「不然你以為安可仰那個大色魔怎麼可能碰得了我一根汗毛?」
「啊。」又一塊拼圖湊回原位。
「直到生了鈴當之後我才能體會,強迫一個女人和她的孩子分離是多殘忍的事。那兩年讓我長大很多。」或許這也算因禍得福吧!
「接著,你開始對郎霈產生好奇?」
「嗯。」凌曼宇承認。「繼母那兩年為我急白了頭髮,我突然覺得自己有義務回報她。我想知道郎霈是個什麼樣的男孩,是個乖乖牌或是調皮蟲?是個聰明學生或混混頭子?所以我花了幾年的時間收集有關郎家兩個兒子的點點滴滴。後來我考上台北的大學,某一天下午沒課,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神經不對勁,突然招了一輛計程車,就殺到郎霈的校門外等他。
「那天放學的高中生如此之多,我能認出他的機率微乎其微。當時我告訴自己:倘若今天沒能見到他,一切就是天意,從此我不會再和郎家人做接觸。」
「但是你們就是撞上了。」葉以心歎息。
「對!就是這麼巧!在我離開的那一刻,他正好走出大門口,我們兩個人簡直是正面相迎。」凌曼宇頓了一頓,澀澀說:「如果當初我早一點離開,或許後來就不會發生這許多事。」
因為她,郎家主母急症而逝,郎雲和他父親發生衝突,郎家幾乎可以說是家破人亡。為此,她永遠不會原諒自己。
「我好像不應該抱怨。」葉以心無奈而笑。畢竟就是因為這串意外,她才會認識郎雲的。
「老天!現在想想,我好像是郎家兩兄弟的災星。」凌曼宇悲慘地低語。
「算了,現在去追究那些舊事也沒用了!」
「郎雲記起了他和郎伯伯爭吵的那一段嗎?」
「他並未特別向我提過,所以我先假定沒有。」葉以心說。
「你現在明白我為何不能鼓勵凌苳去愛郎霈了吧?」凌曼宇疲累地支著額頭。「他們兩個人碰在一起,激起的不只是我們凌家的波浪,極有可能連郎家都要再吵一次。」
「老實說,我並不認為一切會按照當年的劇碼重演,畢竟這些年都過去了,所有恩怨與時俱淡,不過府上那裡我卻不敢說。」她歎了口氣,輕拍曼曼的肩膀。
「我現在已經是驚弓之鳥,從郎雲意外失去三年的記憶起,我就告訴自己不能再讓餘波擴展下去。」凌曼宇回身直視她。「這樣的想法是不是很自私?我竟然為了大局,不惜犧牲自己女兒的幸福?」
「是不是犧牲現在還很難說。郎霈的心深似海,沒有哪個人真正猜得準他的想法。」葉以心思忖道。
「他最近幾年越變越像蚌殼!高中時候的他多可愛呀!鮮嫩又可口,典型的美少年一尾,連我都忍不住想染指。」凌曼宇不禁埋怨。
「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葉以心望著窗外的白雲深思。「你說,郎霈聽到你宣佈他是你弟弟,臉上連一點意外的表情都沒有?」
「對,他整個人和我們像隔著一層冰,你看得見他的人,卻摸不透他的心。」
除了捍衛凌苳不受指責之外,每當話題扯回他身上,他總是一貫的沉默,一絲半縷的想法也不露。
「難道他早就知道了,所以才一點也不意外?」葉以心回頭問她。
「但是他是怎麼知道的呢?」凌曼宇的眉心糾成了結。「郎雲是從我這裡聽到的,當時郎霈人在日本,而郎雲又幾乎是立刻和伯父吵翻了,離家出走,兄弟倆沒有機會碰頭,所以不可能是郎雲告訴他的,而伯父更不會主動去提這樁舊事!」
「那麼,是誰告訴郎霈的呢?」
他又知道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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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聽不聽不聽!」
「你已經關在房裡一整天了,總該出來吃個飯。」郎霈輕叩了幾下門。
凌苳真恨透了他無波無瀾的聲音。這層「輕」與「淡」像一層金絲織就的網子,任她如何撕拉扯咬也穿不透。
她猛然翻開被子衝下床,一把拉開房門。
「你要趕我走了是不是?」
郎霈瞄過她紅腫的眼和散亂的髮絲,悶頭哭了半天的結果只讓她更狼狽不堪,也更讓人——憐惜。
「現在,我只想要你出來吃點東西。」他靜靜地說。
她拂掉另一串湧出的珠淚,哽咽地說:「如果你也要我走,你說好了,我會離開的。」
郎霈不再回答,只是牽著她走向用餐區。一碗熱騰騰的面等著她。
望著他的溫柔體恤,另一陣淚又迸了出來。
「你是外婆的兒子又如何?你和我又沒有血緣關係!只要有你的一句話,要我對抗全世界都沒有問題,你說話啊!」她伏在他懷裡,放聲大哭。
郎霈親撫她的發,沉默著。
「郎霈,你為什麼都不說?為什麼永遠甘願屈服?難道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重要的事值得你爭取嗎?」她用力捶他的胸口。
「鈴當,我的身世不是我能決定的,但它確實傷到了許多人。」他的每一個字猶如低音鼓,聲聲地蕩進她的腦海裡。
「那又如何?那又不是我們的責任!」她抬起頭來,憤怒地拭去淚水。「只因為你父親一時出軌,就要我們來承受這個後果,還必須為了大局而分開,為什麼?我們兩個在一起也不見得一定會揭開那些秘密!」
「天下沒有永遠的秘密,你母親無意間揭過一次,那個傷痕到此刻還在。她是在保護你,不讓你重蹈她當時的覆轍。」
「為什麼你們每個人都認定了我需要保護?我不需要人保護!」她滿心的氣鬱怒結。
郎霈換個角度,委婉地勸她:「你能想像你外婆看著你和我,手牽手回家過節的景像嗎?」
「那又如何?讓她去跟外公吵個你死我活好了!我不要當偉大的聖人,我只要愛我自己想愛的男人!媽咪和你還不是有所來往,為什麼我就不行?」
「因為你父母只是我的朋友,然而,你要的不只這些。」郎霈深深地望著她。
「廢話!」
終究,還是要明明白白地講!他一直按捺著,希望她能回頭,她總是不肯。
郎霈硬下心腸。
「鈴當,我不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