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雲楓
何夢蝶默默地把手交給了他,他緊握住。她的手軟軟柔柔的,令他捨不得放開,她也未抽回,就一直讓他握著。說真的,她是喜歡他,可能是愈看愈順眼吧!所以才想多瞭解他,但他卻老是有意無意地阻斷這情誼的發展,令她無所適從。
「我是個大男人,懂得照顧自己的,別替我擔心。」他刻意強調,努力裝出笑容,不想讓她看見他的脆弱。看到他笑了,夢蝶才放下懸宕的心。
九點多鐘,車子由新營交流道駛下後,就沿著縱貫公路的指標繼續前進。
「東山鄉,聽起來好像很鄉下。」
「是呀!我父親是退伍的老士官,當年在工廠裡認識我母親,後來結了婚,就搬到山裡住了。我父母一心想過單純、與世無爭的生活;可是,小孩長大了,終究還是要往外發展的。」
「像你。」
何夢蝶淺笑。他捕捉到屬於她的無邪純美,不禁看得癡了!更希望時光戛然而止,永遠停留在這一刻。
崎嶇不平的山路開始了,路上碎石子特別多,車子不停地搖搖晃晃。
「其實你可以不必送我回來,這路很難走的。」
「能送你回來,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多快樂。」
「你真的這麼覺得?」
「真的。」他柔聲地說。
何夢蝶滿足地啄了下他的臉頰,為他的表白而心喜。
車子連續轉了幾個彎後,終於來到了東山村。
「嘿,在前面的斜坡上停車,我們用走的下去。」
「哎,來一趟你家,還真不容易哩!」
「後悔了?」
「怎麼會?我的意思是,你每次怎麼回到家的?」
「有專門跑這裡的直達車,不過要算好時間才不致錯過班車。」
把車子停妥後,他從後車廂裹拿出禮物及照相機,鎖上車門,就和她並肩往斜坡走下去。「嗯,這裡的空氣好,景色好。」
「瞧你,看到山林景色,心情就開朗了。」她打趣地說。
往前一看,斜坡下有座木撟,木撟前面有一棟古厝,有位婦人蹲在屋前廣場的地上,撥分著老薑。
屋前廣場上,還有三、五隻雞在地上覓食,不斷發出「咯咯」的叫聲。
何夢蝶看到母親,興奮的叫著:「阿母,阿母……」
阿母一見到她,立即起身向前,並急忙喊出小女兒。
「你轉來啊!阿虹,阿虹……」
何夢虹從屋中一拐一拐地走出來,看見姊姊回來,好高興地打招呼:「嗨!姊。」她看到姊姊身後跟著一個大男生,害臊地站住不動了。
何夢蝶上前攬著妹妹的肩膀,笑著和汪舜國說:「瞧,我妹妹長得多秀麗。」
何夢虹為姊姊突來的讚美,感到更加羞赧了。
汪舜國看見何夢蝶的妹妹,才恍然大悟,他終於知道為什麼她那麼熱心公益廣告的原因了。見到眼前的殘障女孩,那樂天知命的微笑,再看看何夢蝶,他百感交集地自言自語道:「我現在才懂你說的,人生的完整與否,並不在於軀體的健全或殘缺這句話的意思了。」
「舜國,你在念什麼啊?」何夢蝶見他若有所思的模樣,深覺奇怪。
「沒,沒什麼!你妹妹很漂亮。」舜國失笑。
何母一直上下打量眼前這男子奇怪的長相。「這位是?」
「哦,阿母,伊叫汪舜國,是阮公司的照相先生。」
汪舜國一聽她介紹他,急忙獻上禮物。「伯母,您好,這是給您作壽的。」
仍可捕捉到早年美顏的何母,長年居住在山上,是個純樸、典型的傳統社會女性。這下子看到有客人來分外高興,於是她笑嘻嘻地接下禮物,左看右瞧著他說:「你是幾歲人?看你面水水,也不擱那會留嘴須?啊擱有,你不熱?頭毛留這樣長?」
汪舜國似懂非懂的聽著,然後尷尬地望著何夢蝶,傻愣愣地帶著笑。
何夢蝶對他粲然一笑後,在她母親耳旁低聲喃喃說著,何母邊看著汪舜國邊「哦哦」的點頭,想必是已經知道他不會講、也不太會聽台語。
過了一會兒,何母向他招手進屋,於是何夢蝶拉著他往屋內走。
「你跟你媽說了什麼?」他好奇地問。
「我媽聽得懂國語,只是習慣講台語,我說你學古代的男人留長髮綁辮子。」她俏皮地說著。
「好呀!拿我窮開心。」
「難得你這麼開朗嘛!」
「和你多相處,我不是愈開朗,就是愈消沈。」他語意中透露著兩極化的想法。
她不解,道:「什麼意思?你又在暗示什麼?」
汪舜國勉強擠出笑容,又帶點神秘、深不可測的表情說:「現在不要問,我也不敢斷定,以後再說吧!」
「你真是個怪人。」她搖搖頭,想到已答應不追問他不願說的事,只好作罷。
他們走入客廳,她指了指椅子,示意他坐。「我去拿飲料。」
何夢蝶走進廚房,在冰箱拿了兩瓶飲料。「阿母,阿爸呢?」
何母正在切水果。「伊去李叔尹厝,中午才會轉來。」
「要我幫忙嗎?」
「免啦,你久沒做家事,做不來,還是我自己來卡好。」
這時,何夢虹一拐一拐地走到姊姊身旁。「姊,他是不是你男朋友?」
「哎,小女生,亂說話。」
「他好性格哦!蓄鬍子,留長髮,跟別人不一樣。」何夢虹讚賞道。
「嘿,趕快去跟他講,他一定會樂歪了,說不定還請你吃糖哩!」
「我可不敢。」何夢蝶笑呵呵地輕彈一下妹妹的臉頰。
「阿母,真正免我幫忙?」
「免啦,免啦,等下你帶伊去走走。」
何母把切好的水果準備端出去,何夢蝶見狀,立刻將飲料往妹妹手上塞,改端水果,並朝何夢虹吐舌笑了笑。
阿母見大女兒這麼勤快,不免感歎道:「你賺錢真辛苦!轉來我真歡喜,這款小代志,我地做會來。」
何夢蝶聞言,對母親投以親切微笑。離開家那麼久,偶爾回來,也只能端菜、洗碗盤,炒菜煮飯這類較油膩的工作,她已經做不來了;尤其母親一看到她回家,樂得嘴都合不攏,那會要她下廚房呢?她知道母親對她憐疼的心意,也就溫馨的記在心上。
在山裡,重巒疊谷,草木蓊鬱,天然的景色,沒有經過人工刻飾,讓人覺得分外神清氣爽。
何夢蝶帶汪舜國去三觀一座寺廟,廟宇很大,似乎曾翻修過。有幾個中老年婦女在裡面膜拜,還有兩個老人在殿外牆邊椅子上下著象棋。
「這裡的大廟,供奉觀音,是山裡居民的精神寄托。」
「看,那對聯寫得真好!東方開曙色梵鍾敲落雲邊月,山上隔紅塵大士悟拋物外心。難怪你父母喜歡住山上,這對聯就代表他們的心境。」
「是啊,他們早已看淡、看破,不像我們年輕人還想在紅塵裡打滾一番。」
「年輕本來就需要闖一闖,年輕若胸無大志,社會中堅分子如何形成?」
汪舜國佇足再度凝視那對聯,拿著相機拍下。「那你自己的抱負呢?」
「我?哈!我生平無大志,只想做好我的工作,拍一些我想搜集、保存的東西而已。」
「其實,澹泊過一生,也未嘗不是人生的享受!只是每個人所追求的目標不一樣罷了。」
「嗯,我們都是平凡人,只有平凡心。不談了!來,我幫你照相。」
他在廟前四周為她攝取了一些鏡頭,又走進廟內,將這座山林古寺帶入他的鏡頭中。
這幽靜的環境,再加上青山雲靄,古木三天,難怪有人會認為有山就有仙;他陶醉在這山色中。「嗨,想什麼想得那麼出神?看你都沈醉在這片天地裡了。」
「山林美景是那麼容易留駐人的心靈,而人類彼此的感情是不是也能一樣呢?」他嗟歎著,心情也跟著起伏。
「又有所感慨了?」
汪舜國牽強地笑,拉起她的手往回走。
一回生,二回熟,經過幾次相處,他們現在已很自然地手牽著手了。
何母見到他們回來,熱絡地招呼他們吃飯。
何母盛了一碗豬腳麵線,又拿了一個紅蛋放在汪舜國的面前。他點頭表示感謝,看了眼何夢蝶,又看看她妹妹,頓覺很不好意思,何母把他當上賓似的款待。
「哎。伯母生日,反而是她最忙。」
何母笑呵呵地說:「莊腳人生日那有坐著閒?代志嘛是照做。」
「媽,今天是您生日,您不讓我插手做事,也要跟我們一起吃啊!您坐下來吧!」何母這才靦腆地和他們一起吃飯。「小弟呢?我回來到現在都不見他蹤影。」
「小弟一早就和他同學去玩了,非要到日落天黑才會回來。」何夢虹一邊盛飯一邊說著。
「查甫囡仔愛玩,愛亂走,沒法度!」何母搖搖頭,對家裡的唯一男孩似乎沒轍!
大家邊吃邊笑著,用飲料代酒向何母祝壽,何母笑得合不攏嘴。她拿起一粒紅蛋剝著蛋殼,說:「台灣人做生日吃紅蛋,生子送紅蛋。以前有一首台語歌,叫做一粒紅蛋,是講一個查某囡仔嫁給一個太監,每擺看到別人送紅蛋,就傷心流目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