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元皙
這是她心底怯懦、自私的一面,只為他……
「傻孩子,當然會。」聽來有幾分安撫的味道。
會?
若是會,又怎會棄她而去整整三年?又怎會讓她孤獨一人三年不變?
不過是不願說破,在他的心裡,她的腿是好、是壞又如何?
他的心像綿延蜿蜒的長河,水勢緩慢、清澈,供停留的路人解渴濯洗,卻不允許任何人的跟隨,淡若清風的平靜心湖裡,她永遠只會是停留的路人,而不是足以跟隨他飄浪的餘波。
無涉望著他,沒有說話。
本來她的話就極少,她不是不說,而是不曉得該怎麼說。
無涉心裡知道,就算身旁的人都與她為敵,斷邪也永遠是那一方足以讓她安歇的堡壘,數年來總是不變。
她靠著他,汲取他身上的溫暖,即使他總是漠然如冰、淡然如霜……
閉起了眼,她有些累了。
讓斷邪輕緩按摩的腿部有些酸麻的痛覺,時間在身邊流逝,無涉不在乎,有他在身邊……一切早已無謂。
可是,又能持續多久?
半晌,無涉主動拉開了兩人的距離。「我好多了。」她說。
雖然,心裡一點也不願離開。
「師父……你說,我能度過這次的死劫嗎?」無涉幽幽問著,微微顫抖的身子洩漏了她的恐懼與擔憂。
斷邪愣了一下,旋即便撫了撫她的發,淡道:「會的。」
「如果我度不了這次的劫難,死了……」清澈的眸子裡隱約有著悲苦,她多怕從斷邪口裡聽到令她絕望的回答。
「不會的,有我在。」
無涉聽著,回了他一個淺笑。
窗外的景色依舊變化,她的心卻沉淪了,早在十年前,就不變了……
◇◇◇
馬車在白雲觀停住。
無涉的雙腿不便,只好仰賴斷邪的攙扶才能行走,觀外早已擠滿了爭先恐後等待醫治的病患。
從那些人的眼中、臉上,她看見了苦痛貧困……
無涉不自覺避開了眼。
「怎麼了?」斷邪走在身邊,發現她的異樣,俯身在她的耳邊輕輕問了句,溫柔如風,飄渺即逝。
「那些人很痛苦。」
「他們若不是痛苦,就不會來了。」斷邪似有若無的笑了,淡然的笑裡有一抹透晰、一抹冷然。
「我固然可以減輕他們的痛苦,治得了他們的病痛,可卻治不了他們根深柢固的軟弱。」無涉冷霜般的眸子閃動著粼光,彷彿隱晦在暗夜中的星辰。
她是人,既不是神、也不是佛,僅是個同他們一般的凡人罷了,她也同樣深陷在苦痛深淵,她連自己都救不了,又遑論是與她不相干的人們?
「生老病死,人總是無時無刻地在痛苦著,生在這個人世痛苦,離開了這個人世也痛苦,永遠看不透、看不穿,只能靠著依賴比起他們堅強的人生活著,一輩子的宿命就這麼了。」斷邪的聲音更輕了。
他的語氣淡然,彷彿看透了人世間的一切、彷彿自己已不屬於人世滄海的一粟。
他的話教無涉卻步。
他的身影在距她遙遠的天邊,她喚不回、追不上,只能任由他從眼前走去、從心裡離開,她永遠也跟不上他的腳步,永遠都只是他口中的「凡人」。
她也擺脫不了痛苦。
所以她總是無情,怕亂了心──可獨獨對他啊!
對那個與她相處數年的男子,她總是不由自主地將感情外放,讓他看盡自己極力隱藏的脆弱,讓他總是能輕易地便知悉她的一切。
他看盡了一切卻始終淡泊,彷彿無心無情,來了,如風輕柔;走了,卻也無聲無息,獨留下戀他、愛他之人苦候悲傷。這一生,就怕獨為他而心痛吧!明知不該,卻無法可管,只能放任心痛不斷,直至心死。
死了,或許倒好。
至少不痛不悲,就怕是死了,心卻仍在煎熬。
彷若糾結纏繞的綿密鋼線,圍繞在柔軟的心口,一圈一圈、一處一處,終致那銳利的邊緣劃傷了心,直至那血似她的淚……
擺脫不了戀著他的痛苦,她賴著斷邪的堅強為生,渴求著他的溫柔不離,這是她這輩子的宿命啊!
他卻不會瞭解。
無涉不知心口莫名的惆悵是從何而來,於是也就放任著不理不睬。
週遭的百姓叫嚷著她的名,瘋狂的人浪一波一波擁來,每雙眼都想多看她一眼、每隻手都想扯住她的腳步。無涉偶爾停下腳步,嬌小的身軀幾乎令人擔心會被人海淹沒,不過總會有一雙手為她擋去風雨,護她周全。
短短不過半盞茶的路程,無涉卻足足走了半個時辰,待她好不容易跨進淨空的寺廟後,她的臉龐已見淡淡疲倦的陰影。
無涉在蒲團上跪下,白雲觀的香火鼎盛,觀世音菩薩的塑像慈悲而憐憫地俯望人世的渺渺眾生,她虔誠的上香跪拜。
求家人平安康樂、求寧府興盛不衰……
願他無恙,願他快樂。
正當無涉專心一致,一個抱著小孩的婦人卻突然自神像後衝了出來。
「無涉姑娘,請您救救他吧!」婦人一見她,一個勁地跪在她腳邊叩頭。
無涉來不及阻止,只能看著婦人的額頭一聲一聲、一下一下地撞擊著地面,直到那斑斑的血跡已然在沙地上渲染,猶如燦然綻開在砂土中的紅花,耀眼炫目、卻充滿血腥的氣味。
「妳先起來!」無涉不禁蹙起淺彎的眉宇,出聲阻止。
一旁的斷邪已先一步擋在無涉身前,他問道:「妳們是怎麼進來的?」
就他所知,寧府在城中財大勢大,引來不少賊人覬覦,行事格外小心,每月來白雲觀參拜時,也必先派人開道淨空,以免宵小混雜人群之中,趁隙對她不利。
既然如此,這婦人又是從哪裡進來的?
「我……我昨夜就來了,在這守了整夜,好不容易才盼到小姐,我實在是無法可想才會出此下策。」婦人扯著無涉的衣角,聲聲哀求,哀淒的哭號真令聞者鼻酸。「我兒子不知得了什麼怪病,遍訪名醫都束手無策,我聽聞小姐是活菩薩,醫術超群,只好冒險一試,請小姐救救小兒!」
無涉循著婦人身後看去。
果然瞧見一名蒼白的男孩,男孩纖瘦的身子彷彿不禁風吹似的不斷顫抖,清澈的大眼中有著掩不去的恐懼,看得出是一身的病骨。無涉對上男孩的視線,看清男孩眼底隱藏著的恐懼與病痛,忍不住別開眼。
她雖看多了人的生死,終究還是無法習慣。
凡人無法干預生死,而她並非神佛,只能算是個醫者,能救就當是上天有好生之得;不能救,只能說是生死有命,她是既無能、也無力從閻王手中搶人的。
見她猶豫,婦人跪拜更勤。「請您救救小兒吧!求求您、求求您……」
無涉不忍。
天下父母心,她也曾體會失去至親的痛,椎心刺骨,誰能忍受?
斷邪深覺有異,照理說,不可能如此輕易闖入的守衛,一個尋常婦人哪來的能力?莫非是……
他仍猜疑,回頭卻瞧見無涉不捨的神情。
無涉向來慈悲心軟,她從小殘疾,命運待她可謂是極其殘酷,以致她更能體會生離死別、悲歡離合的苦楚。
斷邪怎麼忍心阻止?他只好放手讓無涉去。
得了斷邪的首肯,無涉迫不及待伸手扶向婦人,「……來吧,讓我看看妳兒子。」
婦人喜出望外,急忙牽來孩子。
無涉握住男孩的腕脈,並無察覺異樣,她卻不懂何以他始終不停地發抖,連身子也冷得嚇人。
「你還好吧?」無涉問。
男孩並不說話,聽她開口,眼淚便撲簌簌直落。
「你怎麼了?有哪邊不舒服嗎?」無涉未曾多心細想,她伸出手,更靠近了一些。
男孩搖搖頭,開口嗚嗚啜泣。
男孩哭泣不休,無涉手足無措,她正想開口安撫,卻愕然發覺男孩的舌頭早已教人割去,根本無法說話。
無涉簡直不敢相信。
誰會對一個孩子下毒手?
她心疼不已,將男孩納入懷中,恍惚之間,餘光似乎閃過一道銀光,只聽見男孩硬是扯著嗓子喊出了聲,撕裂心碎的哭喊清楚而淒厲,卻在男孩嘔出一口腥血後逐漸沒了聲息。
無涉還未能明瞭發生了什麼事,一柄長劍已然刺穿男孩的身軀,朝她當胸逼近──
◇◇◇
有人要殺她?!
當無涉驚覺這個事實,劍尖已劃破了她的肌膚。
她抱著男孩虛軟的身軀踉蹌閃躲,一切卻已太遲,婦人猙獰的臉孔突地在她眼前浮現,耳邊清晰迴盪著婦人字句毒辣的詛咒──
「別怪我無情,有人給了錢要我殺妳,要怪就怪妳為什麼生在寧府,要怨也只能怨妳的善良給了咱們下手的機會,沒命也是妳自找的!」
無涉痛心疾首。
心痛,這十八年來從未有過的情緒。
其實,她也是會喜會悲,不過絕大多數時間,她都只是冷然而淡漠地看著週遭所發生的一切。
她不是天生無情無慾,而是太多的必須改變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