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雨菱
看他們吃得津津有味,他居然有份意外的、未曾有過的心疼感受,這令他吃驚。
「先生您還要嗎?」沙晨和另一個小男生提著大腳桶依序為每個人添上滿滿的一碗。
「不了,謝謝。」那份心疼無由的擴散至每個細胞,他方才查覺原來自已對人與人之間的授受仍有知覺。
「你吃這樣就飽了嗎?」
「是的。」
「是不是……不好吃啊?」沙晨擔心的問。
「不,很好吃。」他說得肯定,孩子們才有了笑容。
「真的?」
「真的,來沙晨,把這個分給小朋友。」文森遞出面前的一碟蛋。
「不,不,你是客人呢!」
若是敵人呢,你們會把這整顆蛋砸在我臉上吧!「不需要客套。」他淡淡的說,心底卻複雜萬千。
晚飯過後,孩子們又分工合作的收齊了餐具清洗去了。
這片刻時光,神田文森走出房舍,立在菜圃前舒展雙腿,遠望山閒縷縷輕飄的白煙,彩霞中微風輕掠,撫過他糾結的眉頭,也撫過他似經洗滌的心,或許他可以為他們做些什麼,他思索著……※※※
「先生,還早哩,你要走了!」沙晨和其他的小朋友們將文森送到門口。
「不早了。」文森指指天色。
「那……你姓什麼名叫什麼呢?如果桑柔媽媽回來,我們該怎麼向她說你來找過她呢?」
「那不重要,倒是你們叫什麼名字,除了沙晨,囡囡。」文森摸摸孩子們的頭。
「我叫天野。」
「我是琦琦。」
「我叫杏子。」
「我是……」
孩子們都活潑的介紹自己,一點也沒有戒心。
「那麼多人的名字你記得起來嗎?」囡囡扯扯文森的褲管。
他半蹲下身。「當然,囡囡可以考考我。」
他的記憶向來超強,但沒想到孩子們樂得讓他玩起點名遊戲,他們調皮的變換原先的位置,混淆他。
他全數答對還獲得孩子們熱烈的掌聲,難得的他居然笑了,打從心底開懷的笑著,孩子們也興高采烈的笑著……鐵門外司機旭東不可思議的呆望著一向冷硬如鋼的老闆,竟然被一群衣著破舊猶似小乞兒的院童擠擠攘攘的圍住,而且他們正嘻笑著,他家老闆也笑著,是什麼事那麼好笑咧?
他餓到兩眼發昏在原地千等萬等,最後腦筋急轉彎千尋萬訪的問遍了所有的溫泉旅館仍尋不著人,終於探索到這家偏僻的育幼院,沒想到老闆會是在這裡。
旭東搔搔腦袋,弄不懂,除了事業,老闆對「其他的事」不是向來漠不關心嗎?
那麼這肯定是個幻覺,他錯看了,旭柬揉著餓昏的雙眼定眼一望,是他家老闆沒錯,他仍然和小孩們有說有笑,笑得那麼……親切。
這……真是天降紅雨,反常啊!「老闆……老闆……」旭東因為吃驚,肚皮拉警報,聲音難聽得像魑魅。
神田文森一瞥門口,孩子們則戒備的收起笑容,看向門外正朝裡頭窺探的怪人。
「旭東!」
「老闆是我……請問還得等久,如果還要很久,那我先去小攤上吃碗拉麵。」
「去吧。」文森朝他點頭,旭東像個小老頭似的氣喘叮叮朝小攤跑去,腦子弄不清楚狀況的糊成一團。
「那個人是誰啊?」孩子們疑惑的問。
「我的司機,我讓他等太久了。」文森解釋,他們之間輕鬆氣氛又回來了。
「他好奇怪喔!」
「他的聲音真可怕!」
「他還沒吃晚飯一定是餓壞了!」
孩子們七嘴八舌的嘰咕,趁著熟稔文森將話題一轉,試探的問道:「聽說這裡就要拆了,你們什麼時候搬走呢?」
「我們不搬。」沙晨帶頭說。
「對,我們不搬。」全數的小孩熱烈的回應,最小的囡囡也不例外。
「看那些東京壞人能拿我們怎麼辦!」
「對,看他們能拿我們怎麼辦。」
「但是……你們目前的生活……沒有問題吧?」
見到他們個個鎖緊眉頭,他知道這是個現實殘酷的難題。
「桑柔媽媽說她會想辦法的。」全數的小孩異口同聲的說,眼神浮現希望的光彩。
「她能有什麼辦法?」文森搖頭不以為然的想。
這時他突然完全明白了,以宮澤桑柔在他們心目中的地位看來,她會一肩扛起全部責任的,那麼可以想像得到,十個小孩對一個大女孩會是何等沉重的壓力了。
除非她是富豪,也除非她有超能力。
他突然感覺自己凝澀的心底深處,正升起一股溫暖的氣息。
沒想到這場未曾正面較勁的「戰役」他居然徹底失敗了,敗給了這群無助卻勇敢,貧困卻樂觀的年幼孩童,也敗給了宮澤桑柔那不自量力的偉大情懷。
他望向天邊的晚霞,心中有了決定。
深夜,宮澤桑柔卸了妝,換好衣服背起大包包,循著後台通道走出舞孃CLUB。
凌亂的街景人煙已漸稀,巷弄裡特種營業的「關主」熱絡地網羅客人,見單獨行走、雙眼飄渺的歐吉桑或觀光客模樣的男子,就如同狸嗅到果子,一個也不放過。
柏青哥裡填滿人潮,有些龐克穿著打扮的青年男女在街頭嬉戲,宮澤桑柔累得急急只想趕著回宿舍,夜晚對她而言只有睡眠才是最實際的。
不料,今晚電車因故停開。
「糟糕!明天一早有課呢!」她立在深幽的偌大車站裡,白天繁忙的車站在夜裡竟是有些森森可怕的謐靜,她該怎麼辦?沒辦法的她只好又回到舞孃CLUB。
後門正在清理垃圾的服務生同她打了招呼,她露出略有倦容的微笑走了進去,後台的人全走光了,她放下大背包,又累又餓又渴地呆坐在鏡子前。
「怎麼了,人都走光了你還留在這裡?」CLUB的女老闆秋本璃蘿手上銜著菸,穿著連身的黑色毛衣裙,身段優美的立在門外。
「電車停駛。」宮澤桑柔苦惱的道。
「怎麼會那樣呢?」秋本璃蘿走進裡頭,在菸灰缸裡捻熄手上的殘菸,又從隨身菸盒裡取了一支出來,「抽嗎?」桑柔搖頭,璃蘿坐到桑柔鄰座,逕自點燃菸抽了起來。「你住哪裡?」
「涉谷,學校附近。」
「離這裡還有段距離呢,我沒車,否則就送你回去。」
桑柔突然有些受寵若驚,她這個極少下樓來的女老闆給她的感覺一直是冷幽幽,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沒想到她會對自己語出關懷。
「你不是日本人!?」桑柔側過頭,接觸到璃蘿漫無目的的眼神和語氣,她正也側著頭看她,拿她審視。
桑柔靜靜的回瞥她,覺得她的眸子和初見時一樣,詭異又神秘,她雖然年屆三十,卻擁有保養得宜的身材,而且美艷動人。
「我不是,我來自台灣。」
「難怪了。」璃蘿居然露出笑顏,桑柔有些意外,她以為像她這樣的女人並不該有笑容,這個笑容完全破壞了她孤傲的形象。
「我臉上寫著我的國籍嗎?」桑柔幽然的聳肩,氣氛突然輕鬆起來。
「你的雙眼皮那麼深刻自然,又沒有小虎牙,我猜的。」
「你……真奇怪!」桑柔找不到更合適的詞彙來形容她的女老闆。
璃蘿也聳肩沒有多說什麼。「電車停開,那你今晚是回不去了!」
「嗯。」
「我樓上有個現成的客房,你可以留下。」
「這……怎麼好意思!」桑柔忽逢甘霖似的,不知該點頭還是該搖頭,她完全沒想到秋本璃蘿居然會收留她,還讓她登堂入室進入「禁區」。
「禁區」這個字眼得知自其他舞孃,她們把CLUB二樓以上的範圍稱之為禁區,不僅來賓止步,就連舞孃們也從沒上樓去過,因為那是秋本璃蘿私人的地方,一個冷介皇后的私人領域,如今她竟允許她踰越雷池。
「你不用對我那麼好,讓我在這裡打地鋪就好了。」
「衝著你是我的搖錢樹,我能不善待你嗎?」
「什……麼!」桑柔訝然蹙眉,剛才的笑還留在唇邊,神情古怪到了極點。
璃蘿一笑沒有解釋,又捻熄手上的菸,率先離座,「你真單純,小女孩,帶著你那壓死人的大背包上樓來吧。」
※※※
過了那一晚桑柔才知道,原來她的女老闆還是個富婆呢!這舞孃CLUB,三層樓的建築,全是她名下的產業。她離過婚,如今仍是單身。
而所謂的「禁區」,其實是一座極為典雅富有品味的私人住宅,璃蘿竟然還親自為了她這個不速之客下了碗麵。
「桑柔,我看你就搬到我這兒來住好了,省了兩頭跑。」
「什……麼!?」她對這個提議好意外!
「房租我不要,只想有個伴,也顧及你搭夜車不安全。」
「這……讓我想想。」她壓根兒無法思想,怎麼會有這種事!她們雖是主雇關係,卻算是全然陌生的哩!「用不著想了,如果你想在這兒打工,就得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