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羽凡
也許是內心裡某種對郎世雲冤屈過久的補償吧!這一次,褚友梅決定不顧一切幫助他們。
「掉、掉下去了——友梅——」
深夜時分,與她同睡的小薇又是在夜半發出了驚恐的尖叫,褚友梅連忙搖醒他,抱過了被惡夢折磨的小小孩子,嘴裡輕輕地安慰:
「沒事沒事!小薇醒醒!友梅阿姨在這裡。」
眼看著小薇在啜泣中不安穩的睡去,剛剛再度哄睡了小薇的褚友梅發現客廳傳來一抹微微的亮光。不放心小薇狀況的郎世雲,這陣子都是睡在離小薇房裡最近的客廳沙發上。也被尖叫聲吵醒的他站在小薇的臥房門口,既憔悴又神傷的望著褚友梅,消瘦的身形在昏黃的燈光下顯露出無限的疲憊,他端過一杯牛奶給她。
「真是對不起……」
為什麼郎世雲似乎永遠都在對她道歉呢?褚友梅瞪著他搖頭低斥:「該說對不起的是葉家,你不睡覺爬起來做什麼?明天開刀把人家開死了怎麼辦?」
聽見褚友梅斥責中飽含的關心,郎世雲不禁笑了出來,但笑容卻只勉強地牽動了臉部的幾塊肌肉,無法真正地舒展開他愁結已久的眉宇。郎世雲輕撫著小薇哭紅的睡顏,不禁重重地歎了口氣。
「這麼小的孩子,都在做些什麼惡夢呢?」兩個大人對視一眼,都是煩惱地想起那一天小薇外婆所上演的要命驚魂記。
怎麼能不做惡夢?連褚友梅都染上了暫時性的懼高症。而這樣的恐懼又會對如此年幼的小薇造成什麼樣的影響?郎世雲更加地煩惱了。
「怎能不作惡夢呢?十五層樓高耶!」褚友梅故作輕鬆的說,她調侃著愁苦不已的他:
「難道你也是因為做了惡夢,才睡不著覺爬起來的嗎?」
做惡夢?郎世雲凝視褚友梅的樣子,彷彿她說了世界上最奇怪的話。半掩的門邊流洩至小薇房裡的燈光苦澀的照亮了他的側臉,形成一個深黑色的苦惱剪影。
「我不做夢。」郎世雲喃喃地說。「自從曉吟死後,我就不再做夢了。」
???
小小的治療室內,褚友梅獨自與一名患有重度腦性麻痺的一歲嬰兒奮鬥。
這名嬰兒因不舒適的治療性姿勢而嚎哭的聲嘶力竭,肌肉張力也霎時高到使全身僵硬有如棍棒,小小的臉紫脹通紅的扭曲著。嬰孩兩個緊握的小小拳頭都包裹著避免他弄傷自己的紗布,而張力異常的腳上也綁滿了護架。
這當然不是褚友梅看過最嚴重的腦性麻痺兒,她利落的做著舒緩肌肉張力與放鬆的治療動作。相對於認真地聽著褚友梅指示,還有教導如何自行做些照護與復健動作的年輕父母,那對縮在治療室角落的郎家父子簡直是驚嚇呆了。
一直到治療結束,褚友梅才發現兩個不速之客,又是想盡辦法地偷偷賴在她的身邊。正要開口趕人之際,她愕然發現郎世雲與小薇的表情都彷彿活見鬼了一般。
「好像妹妹……」小薇只說了一句簡單的話之後,就畏縮在郎世雲懷裡不肯再抬頭。而褚友梅聞言也是一怔。
原來郎薇妮竟然是腦性麻痺兒嗎?
這就是葉曉吟選擇帶著小女兒一同離開世間的原因嗎?
深夜的郎家客廳裡,睡眠嚴重不足的小薇早已入睡。面對褚友梅的質詢,兩年來,郎世雲首度向人提及自己早夭的女兒。
「是的,」郎世雲的話音裡迴盪著無限的苦澀。「薇妮是重度的腦性麻痺兒,肌張力高得嚇人……天哪!我幾乎從沒有抱過自己的女兒……因為那時,曉吟堅持不肯讓我接近薇妮。」褚友梅靜靜地望著困在痛楚回憶中的郎世雲。他嘶啞的說:「好不容易有一次我趁著曉吟不注意的時候,想去抱抱薇妮……但是,我卻怎麼都抱不起她,她拚命的掙扎、哭嚎,整個身體僵硬成弓型,連臉也是哭得紫脹又扭曲變形……我不應該嚇得落荒而逃……只是我真的沒有想到,我再也沒有抱她的機會了……
「我真的不想恨曉吟,可是,她為什麼不願意跟我一起努力?為什麼她要這樣懲罰一個來不及盡責的父親?」
這就是郎世雲對那件慘劇最最無法釋懷的一點嗎?看著他痛苦的抱著頭坐倒在沙發椅上,褚友梅只能靜靜地在他身旁落坐。她也知道這種靈魂深處的痛楚不是如此輕易得以撫慰,但她仍是輕聲地,嘗試著說:
「你知道嗎?」褚友梅的聲調裡沒有誇張的同情,只是陳述著事實。「我們學復健的常常自問,如果是我們自己生出了這樣嚴重的孩子,那麼比誰都還要清楚後果,知道想養大一個這樣的孩子,將要與孩子一同歷經永無休止的艱辛磨難的我們,真的會有像那些家長一般的勇氣,把如此生存不易的孩子好好地帶大嗎?」
這番話太過出乎郎世雲的意料,他困惑地看著認真凝望他的褚友梅。
「結論是,我們都不敢肯定。」
褚友梅幽幽地歎了口氣。「你不要以為我很頑強,大學時代的我就曾經暗暗發誓,將來如果是我自己生了重度以上的殘障兒,我一定會帶著孩子去跳河。」
郎世雲驚異不信的看著平靜的褚友梅。她搖搖頭說:
「每個人都有他的極限,我也不敢說現在的我究竟會如何,只是我要告訴你,就像我常說的,你在復健部裡經年累月中所看到的,幾乎都是全世界最偉大的父母親,他們都有著最強韌,像是唐吉軻德打風車,又是像薛西弗司推巨石般毅力的偉大勇者。」
褚友梅輕握住郎世雲冰冷的手。「可是世雲,我們週遭的人也許都只是脆弱的凡人。我們真的不能確定自己在面臨重大打擊之後,會做出什麼樣的抉擇。」
抉擇?兩人不禁都想起那在月夜中飄搖的十五樓樓頂。
就像葉曉吟作了選擇,現在的郎世雲也必須作出某種選擇。她真的希望自己能給他力量,但是,褚友梅能做的事,卻只是緊握住他的手。
「帶小薇一起接受心理治療吧。你我都只是脆弱的凡人,你是、小薇是、我是,甚至……曉吟也是。我們都需要原諒一些事、忘記一些事、承認一些事,我們才能繼續走下去,對不對?」
???
郎世雲做夢了。
微涼的夜裡,睡在沙發上的他在迷迷糊糊中曾聽見小薇被惡夢驚醒的聲音,他想起身去幫忙褚友梅,但全身卻重得像鉛一樣,使他完全無法起身。
好半晌,小薇的哭聲終於停了。靜夜裡,他依稀聽見褚友梅低沉地唱著古老的台灣民謠,哄小薇入睡。
那是一首什麼樣的曲子呢?黑沉沉的室內,模糊的意識中,除了歌聲以外,郎世雲好像還聽到了些什麼……
那是笑聲。是嬰兒嘻嘻哈哈、咿咿唔唔的笑聲……
是薇妮嗎?郎世雲勉強地想要睜開眼,卻只能看見模糊的白色身影。
薇妮?郎世雲想大聲叫喚自己女兒的名字,卻發現自己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他只能貪戀地、拚命地想看清楚白色光芒中的小小身影。
那是薇妮嗎?上天可憐他!他一點都不感到恐懼,他真希望那就是薇妮……
「你快樂嗎?」他想?喊,卻只能轉換成內心悄悄的低語。「跟媽媽在那一邊好嗎?」郎世雲訝異的看見,在那似真似幻的光影中,他那個從出生起便面部肌肉痙攣,總是哭嚎、痛苦不已,讓他連想抱一抱都不能的小女兒,竟然對著他露出了一個最平凡,但卻是最美麗的笑臉。
「你怪不怪爸爸沒有幫忙你?」
「你怪不怪爸爸幾乎沒有抱過你?」
郎世雲在夢中拚命的嘶吼、流淚。
「爸爸愛你……爸爸只是……只是太笨,一下子不懂得怎樣去愛你……薇妮,再來作爸爸的女兒好嗎?」
當光影逝去,郎世雲驀然驚醒時,才發現自己已是慟哭不已。聞聲而至的褚友梅見狀不由得驚問:「你在哭什麼呢?」
「我夢見薇妮了。」
「薇妮?」他做夢了嗎?
褚友梅凝視著對她走近的郎世雲。安靜的夜裡,只聽見他在耳邊痛苦的低喃:
「我在哭我居然從來沒有幫薇妮買過一雙鞋……一直到她下葬的那一天,對著小小的神主,我才驚覺自己從來沒有叫過她的名字。為什麼我來不及愛她?為什麼……」
淚水挽不回過去,但是能流淚畢竟是上天賜予人的一種解脫。
她靜靜地環抱住他,好像要抱住他所有的痛楚與後悔。
???
心理治療室內
已單獨與心理治療師面談過數次的郎世雲,此時正頗顯不自在地帶著隱藏式耳機,與正在另一個房間內以閉錄電視監控著治療情況的心理治療師同步聯絡。他艱難地對著坐在他面前的小薇開口。
以一個父親的身份,雖然說並不容易,但他必須親自完成這項工作。
「小薇,爸爸必須跟你談談媽媽、還有妹妹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