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宇璐
「他的人和他的臉又怎麼能分開呢?」對她羅蘭而言,未流雲是俊美、尊貴的合一體,失去任何一部分都不能原諒。
「就算三哥的臉已經復原,現在對你而言也晚了。我說小蘭蘭呀,還是把他忘了吧,在我身邊乖乖當個不上檯面的侍妾,雖說給不了你王妃的名分,可一輩子的榮華富貴也能享用不盡……」
「呸!我羅蘭豈是貪那幾兩銀子的鼠目寸光之徒!」她朝侮辱她的人吐了口唾沫星子,「他真正愛的人是我,我知道!」
「哈哈哈!」明若溪摀住肚子大笑,「小蘭蘭真有自信,你何以如此肯定?」
「想當初選妃的時候,他的眼中只有我,那賤婢不過是逮了個空檔,趁我不在鑽進了他的被窩想取而代之,哼,只要我一回去,哪還有她站的地方?」
「唉,小蘭蘭呀小蘭蘭,」他搖頭歎氣,笑聲不止,「你真以為,那日我三哥看上你是因為真心喜歡你?」
「不然呢?你休想憑幾句話挫敗我!」
「我不是要故意挫敗你,那是實事,宮裡誰都知道的事實。小蘭蘭你還年輕,十六年前的『魘勝之亂』你大概不曉得。」
「什麼『勝』,明若溪,你少故弄玄虛!」
「來來來,且聽我慢慢道來……」
故事如幽潭裡的花朵,漸漸浮出水面徐徐綻放,羅蘭聽著聽著,由先前的怒眼圓睜到滿臉訝異,最後嘴角露出一絲詭異的笑。
真是天助她也!原以為這場賭局必輸無疑,但明若溪無意中竟幫了她一個大忙。這樁十六年前的淒美往事,可以作為她回天的賭本,孤注一擲。
也許,她不是從前的那個「蘭蘭」,但,誰會知道她不是呢?沒有人!
「呵!」羅蘭大笑,收起粗魯的姿態,朝明若溪盈盈一欠身,「王爺,多謝您的故事。請走好,恕不相送。」
「小蘭蘭可真會過河拆橋,」明若溪並不惱怒,端詳片刻他方才完成的畫作,整齊疊起,納入懷中,「反正我想得到的東西也已經得到了,告辭。」剛踏過門檻又猛然折回,痞笑的眼再次眨兩眨,「喂,小蘭蘭,咱們的小王爺呢?這會兒,還在你肚子裡嗎?」
羅蘭這才憶起那虛無的嬰兒,憤視明若溪的嘲諷,剛想再砸出一顆雪梨,但紫影已哈哈大笑地遠去。
第八章
花鈿貼到眉心,晶亮一閃,整個臉龐添了笑意。
「桃兒,你不是總問這一輩子會成為什麼嗎?」那日白鶴山下,前來送行的師父說:「現在師父告訴你,這輩子你能當上煜國的西閣王妃。」手掌攤開,一隻絨布盒子托在掌心,「這個,就當個臨別禮物吧,貼上它,你能更加看清楚自己。」
盒中,便是這枚閃亮的花鈿。
她不明白,這麼一個微小的東西,何以能讓她認清自己。但師父的話自然有他的深意,聽了,沒錯。
有生以來,她從未過過這般奢華的生活,舉世的奇珍帶著未流雲的愛意捧到她面前,所有的人用一種艷羨的目光瞧著她,使她飄飄忽忽,有一種置身於陽光最燦爛時刻的感覺。
幸福之後亦泛起一絲不安,因為,人們說越美的東西越容易流逝,比如流星,比如芸花。陽光不會永遠燦爛,她怕這美到極致的幸福,不過是過眼雲煙。
「在想什麼?」正替她描著眉的未流雲發現了她的失神,柔聲問、
「在想你。」掙脫思緒,她輕鬆一笑。
「我人都在你眼前了,還有什麼好想的?」未流雲莞爾,剛挽好的發被他指尖一摩挲,又弄散了,他抵住她的額寵溺地呢喃,「我的桃兒肯定在說謊。」
他總是這樣逗弄她,彷彿她是一隻隨時會飛走的鴿子,捧著也不是抱著也不是,就連跟她親熱時動作也輕輕款款生怕傷了她,好多次,激情繾綣中他生生勒住了身下那匹狂放的野馬,只因顧及她的青澀。
重歸於好的那一夜,她沒有落紅,他當然看見了但什麼也沒說,事後她想道出個中原委,他卻搶先道——
「一定是從前什麼時候無意中弄傷了,有的女孩子是這樣的。」似乎聽了她的解釋就是對她的不信任。
他對她的寵愛小心翼翼,幾乎到了膽戰心驚的地步,這讓她如同騰駕在雲上一般,雖喜悅,卻總在擔心他的愛不過是一種感激。
「我已經遞了奏摺,向皇上請求一塊封地,」他拉著她走到案几旁,一幅錦緞的刺繡山水圖攤在那兒,「看,就是這兒。這兒離中原近,你不是一直想到中原走走嗎?到時候咱倆可以常去。」
「雲,你大可不必為了我如此。」櫻桃一顆心又被提起,「萬一此舉驚惹了皇上,我怕……」
「你怕這府裡又會起一把火,把我的臉再燒壞?」未流雲自信滿滿地環住她,「放心吧,同樣的虧我不會吃兩次。皇上會答應的。」
「會嗎?」
「我鐵了心要的東西,沒有人能不給。」
四個皇子中,他是最不願意爭奪權勢的一個,十六年前得罪了父皇,天子的寶座他是從不敢想的,何況自從那件事以後,他就自認已成為一具行屍走肉,活著只是為了一個荒唐的念頭。
那年邊境告急,朝中上下無人願意前往征戰。他卻自告奮勇接了戰旗,似乎是有意要去面對死亡;然而老天爺偏不讓他如願,屢戰屢勝,給了他軍中的聲威,給了他連皇兄們都嫉妒的兵權,卻不讓他死。
這次回朝,本想卸甲歸田過些清淡日子,不料竟遇到了她。
有了她,他不能再那樣隨心所欲,他得讓她過上富裕安寧的生活。那場大火也提醒了他,人沒有防範是不行的;所以,他以重兵在握的優勢,要脅皇兄賜他一塊封地。從今以後,他和她可以在屬於他們的領地上無憂地生活,不用擔心朝中的紛爭,也不用擔心是否會遭遇另一場大火。
「無論如何,雲,你要當心,」櫻桃把頭埋進他的胸膛,細細叮囑,「如果……再有什麼事,我會受不了。」
強裝鎮定陪他走過一段艱難的路程,已經夠了。若再出個意外,他不垮,她也會先垮下。
這話傳到未流雲的耳中,比千萬個愛字更能撞擊他的心。週身一熱,他摟緊她回贈一記深吻。
白晝暖暖,四下極靜,在千萬道晨光中他聽見自己的心越跳越急,彷彿初識人事的少年,只一個吻就血脈立張,下身繃至疼痛。
「桃兒,我……」他聲音低嘎嘶啞,眼中的慾望展露無遺。
「你想做什麼,就做吧,」她知道,他這段日子為了顧及她,常讓自己備受煎熬,於是在他耳邊低低一笑,「其實……我也想。」
但現在是白天,兩個剛起床的人,—回到榻上,叫下人瞧見了似乎不太好。然而,誰又顧得了那麼多呢?
未流雲一把抱起那嬌小的身子,往簾中步去。
他覺得自己的姿勢無比笨拙,連抱個人都顫巍巍像是隨時會摔跤,這些年,在軍中偶爾手下會替他召來一些解悶的女子,鄰國為了求和也常常奉上美艷佳人,他並非一個渴極美色的人,但為何遇上她就如此急躁?
這種感覺只出現過兩次,一次是很久以前那個大雨的夜晚;一次是不久以前,他跟羅蘭的新婚之夜——難道他愛桃兒的程度不亞於從前?或者,更多?
但,那個代表著傷感的過去,那次純美淒艷的初戀他怎能遺忘?他已經對不起「蘭」了,如果現在再將她遺忘,他還是未流雲嗎?
眼前的這份情和十六年前那份債確實是相牴觸的,當初在白鶴山上,池中碧曾警告過他,但那時被櫻桃奮不顧身的癡情所感動,沒有細想,如今才發現這梗阻也許真是永遠的隔閡。
兩種情緒在他心中進行著一場戰爭,這瞬間,已鬥了數個回合,難捨難分。
未流雲腳一滑,跌倒在地毯上。
「雲,怎麼了?」櫻桃睜開眼,詫異地看他,「什麼東西碰著了?」
「沒什麼,是我不小心絆了一下。」他努力地笑,用深呼吸來漸漸平息情緒。
情緒平緩了,但激情也瞬間消失——或者仍在,但他故意視而不見。
「雲……」伏在他胸口上的櫻桃等待良久,不見他有動靜,想催卻不好意思。
「我在想,如果我們一直待在山上就好了。」他輕輕歎息。
待在山上。與世阻絕。那時的他可以擺脫舊日情債的纏繞,跟她在那片松林裡為所欲為。
記得他倆在樹上的小屋裡度過的那夜,周圍飄舞著山風秋雨和落葉。雖然寂寞清冷,但心情卻單純而透亮。
或者他能夠快一點得到屬於自己的封地,開始新的生活,也好。
只是不要在這兒,這座繁華空洞的城,不遠處那座幽靜深邃的宮裡有太多甩不掉的回憶。
呵,人們都說他是英勇果斷的西閣王,卻不知道他也會優柔寡斷。徘徊似一個懦夫—一在他遇到感情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