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宇璐
姍姐不耐煩地敲敲桌子。「你少跟我裝蒜!你那篇印象記是什麼鬼東西!沒見過秦風的人都可以胡編出來,還要你來寫?不要肯訴我你跟蹤了他那麼久,真的一無所獲?」
「但他真的無料可挖。」夏綠繼續裝蒜。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放過了怎樣的寶貴新聞,也許,寫了,她便可以一炮而紅,躋身「名記者」之流。但她自問是個有道德的人,從前觀看「普立茲畫冊」,憤怒於那個目睹小孩被惡鷹啄食,非但不伸出援於、反而只顧拍照的攝影記者。這樣的人,就算憑著一兩張恐怖的圖片得到大獎,那又如何?喪失人格的事,她做不來。何況,偌大一間報社,應該不缺她這則小小的報道,大不了,這些日子以來的花費她自己出,不跟社裡清賬,可以了吧。
「真沒想到,短短幾天,秦風就把你迷成這樣,迷得你連自己是個記者都忘了!」姍姐氣惱她的手下如此不中用。
他真的迷住了自己嗎?不知道。但記憶中,那個陽光下觸動往事的傷痛眼神、那陳述往事時故作雲淡風輕的語氣,還有那個黑瘦女人悔恨而憔悴的臉,飛入她的腦海,便如千萬縷的絲,綁牢了她的筆,讓她什麼也寫不出來。何況,這篇稿子寫出來,也許會連累一個無辜的、會被丈夫毒打的女人。
「他一直不知遭我嫁人這件事……那天,聽人說,他在我家門口站了好久……」她只是情不自禁地不停回想這個句子,在無人的射候,反反覆夏,走火入魔般撩起心酸和……憐憫。
「唉,綠兒呀。你聽說了嗎……」姍姐轉了話題,語氣幽幽。
「聽說什麼?」陷落沉思的夏綠抬起跟。
「那個……社裡要裁員了。」
「剛才好像聽他們在說。」
「你有沒有想過,這種時候,做出點成績是很有必要的?你進社裡也快兩年了吧?好像一直沒有太突出的表現,新來的總編似乎很排斥沒有突出表現的人。我不是逼你交這篇稿,只不過,如果不交……恐怕到時候我很難幫你說話,因為沒有……成績。」姍姐遺憾地攤開手。
夏綠吃驚地微微睜大眼。
是威脅嗎?這句活的意思是……如果她不交這篇稿,就有被解雇的危險?雖然,她沒料到一篇小小的稿子能有這樣大的殺傷力,但更讓她震驚的是姍姐。一向和藹的姍姐,那個成天微笑著,在假日還會提著紅豆沙到公寓探望她的姍姐,竟忽然對她說出這樣逼迫的話語。
「無所謂。」她釋然地笑。如果真是因此被踢出報社,那也只能說她不能適應這一行——「適者生存」,那個叫達爾文的老頭不是八百年前就已說過這話了嗎?跟不上環境的劣者,活該死吧。
兩天以後,這個回答「無所謂」的人,果然接到了一個人見人怕的白信封,於是,這個傳說中最不可能被解雇的人,第一個,抱著紙箱離開了報社。
站在報社的門口,烏雲壓在頂上,似乎正有一場暴雨要下,夏綠看看天空,又看看灰塵揚舞的街道,有些怔愣。
她並非一個可以不在乎工作的千金小姐,房東等著她交租,銀行的存款由於平時恣意花用已所剩無幾,四年前,父母已隨哥哥移民澳洲,吃袋鼠排、玩無尾熊去了,只剩她一人,由於自己對新聞的熱情,堅持留在國內。此刻,若打越洋電話過去訴苦,不說當初苦口婆心勸她的父母,那位刻薄的大嫂恐怕又要奚落她一番了吧?
她……該怎麼辦?
把手中讓她心煩的沉重紙箱往旁邊的垃圾桶一扔,夏綠穿過無人的馬路,此時,傾盆的大雨已經下了,人們只顧站在屋簷下躲雨,所以路中無人,但她卻仍舊走著,彷彿頭頂是一方晴朗的天空。
◎◎◎
「咦,這不是秦兄!最近可好?」打招呼的人伴著紅粉佳人,一路春風得意,旖旎而來。
秦風停下步子,笑對這位油頭粉面的仁兄。若在平時,這類僅有數面之緣半生不熟的人物,他是一概不理的。只是,聽說……
「聽說李兄最近榮升《都市晨韻報》副總編,可喜可賀。」
「哪裡,哪裡,只是——個副職而已,正主才從美國調過來……咦,這是端木大師的新作吧?不同凡響呀!」姓李的語氣淡淡,轉而仰視今天畫屜上景炫目的一幅作品。
「憑李兄這種資歷,調到新聞局都不為過,怎麼……想必那位新總編背景一定挺硬吧?」秦風知道,懷才不遇的人向來怨氣無處訴。無妨,讓他姑且充當一下聽眾。
「社長準女婿嘛,剛從美國拿了傳媒博士回來,嘿,搞新聞這一行,實戰經驗最重要。」果然,幽怨的話語滔滔不絕,「就是說嘛,剛上任就大換血,搞得整間報社人心惶惶。」
「換血?」眼中閃過一絲莫名的光。
「唉,可不是,可憐了那些東奔西跑的同事,真想幫他們一把,可惜……我也是自顧不暇呀……」姓李的忽然想起了什麼,「對了,秦兄,你那個……怎麼說……朋友吧,夏小姐,她的事,你應該聽說了吧?」
「夏小姐?」秦風故作不解,繼而恍然大悟,「李兄是說夏綠小姐?沒錯,她訪問過我—兩次,也算朋友了。怎麼,她出了什麼事?」
「什麼?她出了這麼大的事,秦兄你居然不知道?」姓李的吃驚不已,「唉,我說……秦兄呀,人家—個女孩子為了你,丟了飯碗,你居然不知道?」
目光變得銳利起來,只一下,秦風便隱於藍黑的瞳中,嘴角仍掛著笑,語氣仍然雲淡風輕。「李兄,你這樣說,弄得我好大罪名;擔當不起,她……到底怎麼了?」
難怪,最近打電話到報社,都說沒這個人,送去的花也被退回。原以為是她故意躲著自己,沒想到……
「嘿嘿,都說秦兄是女人的殺手,上至八十老嫗、下至十五六歲的小妹妹,無一能倖免,果然沒錯。」姓李的拍著對方的肩。「那位夏小姐呀,想必也是中了你的毒了。原本報社派她跟你這條線,挖點趣味新聞出來,沒想到,一個多月了,她居然—篇稿子也沒交。聽說,就連編輯逼她,她也誓死不從。唉,正好遇上大換血,社裡一些小人平時就眼紅她,這下在我們那位駙馬總編耳朵邊不知說了些什麼,可憐的夏小姐,只好抱著東西走人了……」
握著水晶酒杯的手晃了晃,繼而文風不動。笑容不再灑脫,變得有些僵硬,但遠遠望去,仍不易察覺。「李兄,看來真是我的過錯了,連累了夏小姐,早知道該把一些童年往事提供給她,免得別人說我小氣。」
秦風笑,對面的男人也附和著笑。
「呃……不知李兄那裡有沒有夏小姐家的電話或地址什麼的,害她遭殃,也該道個歉才對。」
「怎麼?秦兄居然不知道夏小姐家的……」他曖昧地努努嘴,「我還以為你們很熟了。」
「只見過兩次而已,哪裡就好要人家女孩子的電話?名片上列印的又是你們報社的電活,李兄,幫幫忙啦,上次那批紅酒口感如何?改天從法國遠過來了,我再叫人送去……」
「不客氣,不客氣,」
酒杯放下,一指捏過對方遞來的紙條,看似無意地藏進西裝內袋,妥妥帖帖。沒人注意到,那酒杯上,有一個狠狠的指紋印,久久沒有褪去。
此刻,在城市的另一個角落裡,是兩個星期沒出家門的夏綠。
那日穿過滂沱的大雨,來不及哭,來不及鬧,她便發了燒,一頭倒在床上,昏睡十多天。這會兒,趁著明亮的陽光,她覺得自己也似活動活動手腳了。
於是,繞了幾個街區,漫五目的地走著,身後,有一輛銀灰轎車,從她邁出公寓便一直開動,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跟隨她。
身子閒晃著,腦子裡卻浮現出昨夜在電話裡聽到的聲音——
「媽,是我。」
「咦?小綠呀,怎麼這時候有空打過來?什麼事?」
「沒事。」她鼻音這樣重,聲音這樣啞,稍微細心些的母親都應該察覺。
但是沒有。「沒事?沒事你浪費電話費做什麼……哦,聽到了,老公,是小綠。你先抱小勇下樓去,我對付兩句就過來……」話筒裡的聲音忽遠忽近,似乎沒什麼耐心。
「媽,你們要出門呀?」
「小勇有些感冒,正要帶他去看醫生。」
「哥哥和嫂嫂呢?」孩子不是應該自己帶的嗎?
「他們已經在車裡了……小綠呀,媽沒時間再跟你講了,就這樣吧,你要是覺得無聊就去交個男朋友,越洋長途好貴的……」
同樣是生病,一個全家出動,一個孤苦伶仃,況且,她還是發高燒,而對方,不過小感冒而已。當初,父母眼裡只有哥哥,現在哥哥成了家,可以不用操心了,他們的眼裡便換成了孫子。她這個不聽話的女兒,活該在海洋這端自生自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