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楊曉靜
孟美纓忍耐的望著女孩一來一回不知第幾次走過眼前。她偏開頭,推杯啤酒到蕭逸騏面前,問他:「今天這麼早就來了?還不到下班時間呢。」忽然斂起笑容,「不會是丹丹?」
「不,她很好。」蕭逸騏說:「丹丹再幾天就要動手術了。她聽說我最近常來,直叫我請你們去看她。如果你們沒空,等她出院,我再帶她來玩。」
「她沒事就太好了。」
「……男人……有什麼了不起……」白晴晴帶著漫不經心的表情走過來,把一張客人的點酒單交給孟美纓,轉身又走。孟美纓這次終於拉住她的手。
「你走來走去到底在作什麼啊?」
「什麼什麼?我在工作呀。」
「工作?」孟美纓聽了想笑。營業時間剛剛開始,客人只有小貓兩三隻,孟少瑋和孟月都在廚房裡閒著,根本沒有事情要白晴晴這樣走來走去瞎忙。她指指單獨坐在門邊一張空桌旁,學生模樣的男孩問白晴晴:「那是你同學吧?他坐了都快一小時了,你也不去和人家說話。」
白晴晴縮回手。「他是神經病。」
「為什麼?他對你不客氣嗎?」
「那倒不是。」白晴晴從懷裡撈出包煙,燃起一根吸著。「美纓姐,你知道全班都不愛理我,我也習慣了,無所謂。可就他有事沒事跑來找我說話,有次還遞張紙條給我,寫……唉,他總之神經兮兮的,讓他繼續坐著吧,別理他。」
「紙條寫什麼?」
白晴晴噴口煙。「要我別在意人家怎麼說,他還是很願意當我的朋友。」
孟美纓詫異道:「那不是很好嗎?他顯然喜歡你啊。」
「喜歡個頭,根本是同情。」
「如果是同情,他只需要對你友善,不會特意來這裡等你。」
「所以我說他神經嘛!莫名其妙,分明腦殼壞掉,呆子!」
她話一脫口,甚少發怒的孟美纓,臉色倏然陰暗下來。
「晴晴,你怎可以講這種話?如果他是認真的在對你付出感情,你不能用輕視的態度對他。這樣太傷人了。」
白晴晴嚇了一跳:「但,美纓姐,我,我不喜歡他呀。」
聽她聲音可憐兮兮的,孟美纓嗔怒的神情就此軟化下來,烏黑眼眸裡漾起水似的溫柔。她從來也無法真正硬起心腸對待這些女孩們。無論為了任何事。
「晴晴,你當然可以拒絕他,可是我不希望見到你拿嘲笑的態度對他。任何一位在真心付出感情的人,不論付出的對象是誰,那份勇氣和誠意都是值得敬佩,不應該被踐踏取笑。否則對付出真情的人來說,將是難以磨滅的傷痕。晴晴,答應我記住,好嗎?」她柔聲道。
白晴晴凝視她的眼,讀出孟美纓輕柔的語氣中其實有著無比的嚴肅。
「嗯。」
「去,和他說話去。就算要拒絕人家,也要好好說。」
「嗯。」白晴晴無精打采,拖著腳走了兩步,駐足回頭問:
「我不去理他,你是不是就不讓我住了?」
孟美纓仰起臉笑了。
她笑的樣子真好看,蕭逸騏望著心想,和孟少瑋不同。孟少瑋的大笑像長久的梅雨之後,突然一天見到燦爛太陽赤裸裸高懸在頂端,讓人眼發昏,身體也整個熱和起來;而孟美纓的笑像蓋上薄雲的月亮。看著舒服,潤美,嫵媚,溫柔,卻又有層輕愁擋著;那笑好像總也無法百分之百完全敞放似的,只笑開了百分之九十九,保留了最末一點在她的心底,不笑給任何人窺探。
那,孟月的笑顏呢?蕭逸騏仔細回想,卻想不起她縱情大笑的模樣。孟月顯然很少笑。
「不,我不會趕你走。」孟美纓含著笑,告訴白晴晴:「只要你自己的心能安就好——但如果你能,剛才就不至於在這樣走過來又走過去,沒事找事瞎忙一通了。」
白晴晴低首,專心思索了幾秒鐘才抬起臉,神色顯得開朗許多。她向孟美纓和蕭逸騏笑一笑,轉身走向等待她的男孩。望著這幕,蕭逸騏嘴角不自禁向上彎翹,來到這裡之前,胸腔的鬱悶也在不知不覺中淡化了。
這天早上,他一進入辦公大樓,便為大廳裡眾頭聳動的景象而納悶。不記得今天一樓有舉辦任何活動,怎麼會人擠成牆,充滿看熱鬧的興奮氣氛?個子高的在此時佔盡便宜。越過人潮頭頂,他看見柳昊然那張俊美得不似人間的面孔和一位女性的背影雙雙站在人圈中央,彷彿在辯論些什麼。
他向前擠進人群,而後認出那女人是白霏霏。柳昊然在說:
「霏霏,我始終相信你與我之間有足夠的默契,你明白我是……像一頭曾被人類殘忍傷害的小鹿,再也不敢輕信任何人,而唯有在你身上,我那黑暗的傷口才能得到些許補償啊。寶貝,你在我心裡的地位一直是如此重要,儘管最後我不得不選擇和你分離,但是你可明白……為了不得不離開你,我經過多少掙扎嗎?你可明白我心有多痛嗎?」
他沈重的歎息,那緊蹙的眉宇和扭曲的五官,讓那張美麗的臉孔回湯著斷人肝腸的痛楚,令人看了心也跟著他一起抽痛。蕭逸騏視線餘光注意到人群裡好幾個女人都在為他的話而流露出無限同情。
浴在眾人的目光之中讓白霏霏不安而頻頻變換站姿。
「我明白你不願受束縛,可是,昊然,我從來也沒有管過你,不是嗎?」
「可是我還是不能和你繼續交往啊!」柳昊然痛苦沙啞的呻吟。
「為什麼?」白霏霏的聲音微顫。
在這當兒,蕭逸騏心臟鼓跳,想擠上前將白霏霏拉開此地,因為他知道沒有人比他更瞭解柳昊然接下來的發展。只要是見過貓兒逗弄老鼠的人,或許可以稍微窺見柳昊然此刻的心態。
然而拉開白霏霏的念頭只是一瞬間,待要付諸行動已嫌遲。柳昊然眼一抬,適才神情中的痛苦全然隱退,已經換上了優然自在的微笑。蕭逸騏倒抽一口氣,聽得他緩慢的開了口,把每個字說得一清二楚,在場沒有人會錯聽:
「因為,你是個下賤的妓女我是人,當然不能和一隻雞交往啊。」
白霏霏立足不穩,猛然跪倒在地上。
遊戲玩夠了。
柳昊然眼神充滿孩子惡作劇得逞時的殘忍快意。
蕭逸騏知道他喜歡逗弄女人,喜歡看女人為他癡狂,然後,殘忍的一腳踢開她們。看女人痛苦,已經成為他生活的樂趣。柳昊然舌尖在唇邊淺淺一勾,舉手撥弄額前頭髮,像貓兒進食完後總要清理自己似,他的神情也是滿足而懶散的。
白霏霏趴倒在地上,聲音淒慘悲切:
「為什麼你要這樣對我?我來……我只是想再見你一面而已啊!」她將羞愧、屈辱、絕望的臉孔埋進雙臂之中,不敢抬頭看任何一個人,也乏力站起回罵或逃離,只是深深的,深深的啜泣起來。
蕭逸騏心發寒。曾經,駱小楓怯怯的出現在公司門口等待他下班時,也說過類似的話,「我只是想來見見你,逸騏,我們已經兩星期沒有見面了。」而當時他是如何回答她的呢?似乎是說:「可是我現在還有事,不能陪你。」也可能驚訝的問:「有兩星期了嗎?」蕭逸騏已經完全記不起來了,但還記得駱小楓最終是含淚離去的,而他卻不曾因為她的難過而難過。
然而,就在這一刻中,他竟能從回想中看出駱小楓當時眼裡的柔弱與無助。
天哪,他的無心,他的麻木,曾傷駱小楓何其之重?
陡然間,蕭逸騏眼前出現了一面鏡子似,映照出過去許多幕被他忽略、被他視之於無形的記憶。老天,他錯過了多少原該情緒激動的時候,理當哀傷的場面他漠然待之,可以縱聲狂笑之際他卻冷眼旁觀……
現在,他的周圍是一片觀熱鬧的人群,他們在觀看,在偷笑,在同情,在輕蔑匍匐於地上那位女人的悲劇,然而在幾分鐘後他們便會轉身離去,也許今天之內還會將此事當成茶餘飯後的閒話來傳頌,幾天之後呢?幾年之後呢?沒有人會再記得白霏霏,但她呢?如此被羞辱的一刻只怕會永遠烙印在她心底深處吧?
他該做什麼?像其他人一樣掉頭離去,再不回顧?
頸間的領帶像要迫他窒息似地勒住他的脖子,蕭逸騏舉手抹去額上顆顆汗珠,一顆心迷亂倉皇。如果孟少瑋在此……不,不止她,孟美纓或孟月也一樣,他相信她們絕不會坐視不顧!就在這瞬間,蕭逸騏已經做出了他從未想過自己會作的事。
他推開眾人,走進人圈中央,屈膝在白霏霏旁邊蹲下,用自己雙手從背後攬住她顫抖的肩膀,而後抬頭朗聲道:「看夠了吧!還不快走!」
他拿自己的胸膛護住白霏霏淚痕狼藉的面孔,摟著她無力的身子擠出人群,促擁她到大廳休息處的一個角落,讓她坐在沙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