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楊曉靜
丁廷君厭惡任何白紙黑字寫下來的東西。當年他順從丁兆安的命令,放棄音樂學院的課程而改念商科時,黎淵很為他叫可惜,但丁廷君只是瀟灑的一笑,表示不需要畢業證書來證明他的能力。
難道用筆寫得清楚一個人究竟有多少能力?寫得清楚兩個人之間有多少感情?人類就是喜歡作繭自縛。自己的事自己清楚就好,不需要寫在紙上給別人看。
見丁兆安和黎淵都沈默不語,葛雨瑩怯怯的問:「丁伯伯,你不說話是在生我的氣嗎?」
「傻丫頭,我氣你作什麼?我氣的是廷君這孩子,他做什麼事都是這麼任性,說出走就出走,連交代也不交代一聲。」
黎淵提醒他:「廷君有打電話回來報備。」
丁兆安不耐地揮揮手。「對。就一通電話而已,還是找你轉告的──他說,說了什麼來著?」
「他說他找到一生最愛,決定要和她過一輩子隱居生活,從此不問世事,要我們以後別找他了。」黎淵慢條斯理回答。
「你聽聽,就這幾句話,像樣嗎?連你叫什麼名字也沒提!我不明白廷君為什麼不能好好和我溝通?我不過就是希望他能等事業有成以後,再談婚事而已。你問黎淵就知道,我並不是不講理的父親啊。除非廷君他……始終不諒解我當初要他放棄音樂繼承事業?」
葛雨瑩用力搖頭否認。「君君確實不喜歡從商,但也不喜歡上台演奏的緊張拘束感,他愛拿音樂作娛樂消遣,只演奏給自己喜歡的人聽。所以他並不排斥專心幫助丁伯伯。君君說他始終將丁伯伯當成自己的生父,所以他才會為了辜負你的栽培而難過,不敢親口告訴你。」
丁兆安喟然長歎。「外界很少人知道廷君不是我的親生子,就是因為我始終把他當成親生兒子對待,一心一意希望他能繼承我的事業。罷了罷了,孩子養大不中留。早在六年前我就已經當這孩子死了,只是沒想到他真的……」
葛雨瑩將小手覆蓋在丁兆安手背上安慰地拍拍,眼眶也同時紅熱。「丁伯伯,君君不會希望見到你難過的。」
他反手也拍拍她,豪邁一笑。「對。我想得開,我很想得開。」
坐在一旁的黎淵,深思的眼神注視這幕,久久方淡淡道:「六年前,廷君和你一起失蹤之後,我們再沒有得到過他的消息。照報紙上的新聞來看,三年前在巴黎巷道間發現了一名東方男性死者,因為被害者身上所有東西都被搶劫一空,所以警方始終沒有查出被害人的身份。直到前兩星期該案的強盜被逮,才從兇手家中搜出幾名被害者的護照,其中包括了廷君的。警方將護照與三年前被害人記錄照片對照之後,才證實廷君已經在三年前遇害了。」
葛雨瑩蹙起秀氣的雙眉,低聲問:「黎先生說這些,是想問我什麼嗎?」
「我不明白,警方怎麼會將他以無名屍體處理?難道案發當時你沒和廷君在一起嗎?就算廷君是單身外出時遇害,於情於理,你也該報警尋人才對。」
她還沒說什麼,眼淚卻先落了下來,掙扎半晌才說:「因為他離開了我。我們吵架,沒想到他卻一去不返。我還以為自己被他拋棄了,等了足足半年才離開巴黎,直到幾天前看了報紙才知道他原來三年前就已經死了。現在推算起來,他離開我之後沒幾天,就遇上了那該死的強盜,如果君君還和我在一起,或許就不會死了……」
佇立在落地窗前,黎淵靜靜抽著煙,把適才晚飯中的每句對話在腦中反覆咀嚼。
這女孩對丁廷君的喜好個性、不為外人知的小名、對養父的孝心等種種內心世界都瞭解得十分透徹。完整沒有破綻。他找不到任何小地方來懷疑葛雨瑩的身份。只除了……
黎淵所瞭解的丁廷君,愛的是他心中塑造出來的一個影像。
或許她並不實際存在,但我很清楚她的樣子,她的臉蛋、她的身型、她的聲音……她整個人都已清晰在我心底成形浮現,我很難形容這是種什麼樣的感覺,但,只要讓我見到她一眼,我會立刻知道,啊,這就是她!
你和你姑姑一樣,是浪漫派。
不,她和我不同。小姑只是在盲目追求一種自以為是的感覺,而且她會把對方形象化,有朝一日她將會發現她愛上的人根本和她心中的影像不符合,只是她一廂情願的想把對方套進自己塑造出來的模子裡。但我絕不會錯認。若這輩子見不到我的她,休想教我隨便娶一個充數。
黎淵無法接受丁廷君的愛情觀,他相信這只是少年人不成熟的思想,盲目追求不切實際的浪漫,等年紀漸長後勢必會有所改變;即使後來丁廷君宣佈他找到心中的幻影,找到了他畢生唯一的至愛,黎淵還是擔心未來某日,他也會和丁儀安一樣後悔,明白夢想與現實之間的差距宛如天與地。
丁廷君有沒有後悔,黎淵永遠無從得知了。從葛雨瑩的話裡推測,也可能是丁廷君後悔了,加上浪人脾氣發作,這才扔下她一走了之。黎淵不懷疑這個可能,因為丁廷君的最大缺點就是過於感情衝動。
但是,任他將葛雨瑩從頭看到腳,全身沒有一分一寸能將她與丁廷君心中的那個影像聯想在一起。黎淵知道丁廷君心中的那個女人,內外皆美麗單純得像個洋娃娃。
黎淵疑惑了,心情像落地窗外那片沒有月光的夜色,暗黑沈重。
窗外的漆黑漸漸轉為灰暗,些許紅光由其中透露進來,和灰色融成一片柔和的深紅。又過了一會兒,那黯淡的紅裡慢慢透出明亮,忽然間,轉為金黃,一道道曙光從百葉窗細縫裡穿進房裡,落在白色床單上。
蘇嫣柔一頭青絲鋪灑在歐煦陽寬闊赤裸的胸膛上,光線照亮了她的發稍,頭枕在他的臂彎,緊閉的兩彎長睫毛整齊濃密的像兩把小刷子,一身粉嫩雪白的身軀密實地貼合著他結實的身體曲線,一手橫過他胸膛落在另一邊肩膀,手腕上寶石手鐲在金光中燦爛得耀眼,遮掩住她手腕內側一道潤紅的疤痕。
歐煦陽已經醒來很久了。意識到懷中睡美人夢得正甜,他感到心滿意足。手臂麻木失去知覺不算什麼,嫣柔很少能不受惡夢侵擾,他真不忍心吵醒她。
忍耐,忍耐,再忍耐,讓她多睡一下……
他認真地鼓勵自己的耐性,但不老實的嘴巴卻背叛好意、細細吹出溫溫氣息拂上蘇嫣柔的臉,吹動那對長長的睫毛輕輕晃動。他側側頭,又從左邊吹,看她睫毛好像牆頭草一樣左右搖擺,隨他玩弄,真好玩。
忍耐,忍耐,再忍耐,看他能玩到幾時……
蘇嫣柔心裡也在為自己打氣,縱容淘氣老公繼續百無聊賴的遊戲,但頑皮的手指頭卻開始緩緩伸曲,假裝仍沈睡著,指甲在歐緒陽肩膀上前後滑動,給他稍稍撩撥一下、微微搔癢一下,感覺丈夫全身肌肉都繃緊起來,竟然還聽見他在吞口水的聲音。
她將一邊眼簾翻起小縫偷窺,正好納進他雙目圓瞪加咬牙切齒的表情。趕快再閉起眼來,可是嘴角已經忍不住在顫抖了……
「你這巫婆。」歐煦陽低吼,自由的一手伸進親愛的妻子胳肢窩底下。
她揚起鈴鐺般的笑聲,退縮求饒,嬌軀款擺如迎風芙蓉。「是你先作弄我的,不要搔了啦,我認輸,我道歉,我賠罪。」
「來不及了……噢。」他欲張開臂膀撲向她,又敗給自己麻得酸痛的手臂。
蘇嫣柔坐起身體斜靠在丈夫懷裡,拉過他發麻的手臂捏揉,又愛又憐。「喜歡逞強嘛,體貼的老公。把我推開沒關係的。」
歐煦陽把吻種進她發叢裡。「你睡的這麼好,我捨不得吵你──告訴我,一夜美夢裡有沒有我的影子?」
「沒有。」蘇嫣柔毫不猶豫就回答。抬頭看他一臉不悅,抿唇笑出聲。「為什麼只夢你的影子,夢見你整個人不好嗎?」
聽得歐煦陽俊臉上綻開傻兮兮的笑容,伸展恢復活動力的手臂攬住妻子。「真的!整個人嗎?全身上下嗎?夢裡的我好,還是……」
他一個翻身壓住她。蘇嫣柔笑著,擁住丈夫滾燙沸騰的身軀。她好愛好愛他,愛他陽光般的熱情,愛他蜜糖似的寵溺,愛他如棉絮的溫柔,愛他從不探問也不計較她過去的戀情、她一度死去的曾經……
打從一開始,她逃避歐煦陽的追求時,他就明白表示過:「你的過去我來不及疼惜,是我的損失,你的未來只有我能給你最完整的愛。」
多肯定,多自信的男人啊!她在不知不覺中,漸漸被煦陽密實的愛網層層包裹,在他懷中綴補起破碎的心,終於把自己的未來慎重交付到他穩定的大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