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紫心
「不,值此天下多亂之秋,接下來會有更多的野心家前仆後繼想挑戰我,我不想我的後半輩子每天都在戰馬上度過,與骨肉摯愛分離,更別說成千上萬無辜百姓還要遭受更久的戰火荼毒!」
話落,龐定遠隨即解下盔袍,研墨運筆修寫一封辭賦,預備明日呈與楚王。
龐定遠還想開口,卻為默立一國邊的柯師傅遞眼色所制止。
柯師傅先打個比喻,「古人張良,明哲保身;也有韓信,下場淒涼。他們兩人就只差一個『謀』字,謀不謀天下,捨不捨得下功名利祿。定遠,你確定你真正想要什麼了嗎?」
「我的心意從來就沒變過。」龐定遠頭也不抬,筆也未停過。
龐將軍強悍的武將個性,哪容得這等掛冠求去的事,他氣得在罵,「枉我栽培你,你今日居然這麼自私,想你自己的未來,想天下蒼生的命運,你有沒有想找的感覺?我是你父親,生你養你的父親,你卻不顧我的感受!」
「爹,我也許自私,我是辜負你,但是為龐家盡心盡力孝三十幾年後,我想我已經對得起自己了。」他語音一窒,黯然落寞浮上眉間,深深感慨,「我唯一對不起的是我的妻女。」
這時,營帳外響起衛士的求見聲,「屬下有事稟報元帥。」
衛士進人後,單膝跪地稟告,「軍營外頭來了個小丫頭,她手上抱著個小女娃。同行還有個老婦人,她要求見元帥,她說小女孩的名字叫龐如彤,她還說……」
龐定遠拋下手中握筆,等不及衛士將話說完,偉岸的身影早已遠去。
呼,可惡,雪上加霜的來了,她們不是躲在南方嗎?龐將軍正想跟隨著出去,柯師傅橫過身子擋在龐將軍面前。
「讓他去吧!這一年來他表面上對戰事心無旁鶩,但是對任何一個捷報都毫無欣喜之情。這麼久以來,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神露出光彩。其實,他心裡的痛苦,我們都看得很清楚,將軍,別再為難他了!」
老將軍挑起兩道眉,怒瞪著肝膽相照了一輩子的兄弟,「一個老楊,不在沙場上立功,跑去當女人小孩的保姆,還有你,居然也給我倒戈相向。」
柯師傅扯唇淺笑,「龐老哥,兄弟們可都是謹遵你早年的教誨,為帥命是從,死而後已啊!」
呼!龐老將軍被堵得啞口無語,氣得更是說不出來了!
「老哥,走啦,我陪你去喝酒吧,今天是一個難得的大好日子呢!再想想以後可以含飴弄孫也許不錯哩!」柯師傅硬是將龐老將軍拖走了。
***
主帥帳棚外,龐定遠來回踱步,心急如焚的看著眼前衣衫凌亂髒污的三個人。
奶媽只會老淚縱橫,張著嘴咿咿啞啞哭泣,半句話也講不清楚。喜兒好像餓了一輩子一樣,只顧捧著碗呼嚕呼嚕吞著熱粥。
快兩歲的小彤兒天真可愛,她窩在喜兒懷裡,不喊餓找吃喝的,只是眨巴著怯生生的大眼睛四處張望。
凝兒呢?為什麼單單不見凝兒?還有,她們怎返回戰火連連的北方呢?看來一下子是問不出結果了。
龐定遠向女兒伸出雙手,「讓我抱抱彤兒!」
「哇!」彤兒彷彿受到了驚嚇,小嘴一癟,嚎啕大哭了。
喜兒總算肯擱下碗,一邊忙哄著小彤兒,一邊說著,「姑爺,小小姐怕陌生人啦!」
喜兒的一句無心之言將龐定遠的心情打沉到谷底,他一手打翻桌上幾堆疊整齊的卷宗,苦澀的聲音從齒縫中進出,「我不是陌生人,我是她爹啊!」
「可是,她不認識你啊!」喜兒忙逗著小如彤,壓根不知這話又是刺上了龐定遠心頭。
龐定遠眉峰擰得更緊了,胸腔劇烈起伏,深吸一口氣後,訕訕而言,「彤兒會不會是餓了?你告訴我她愛吃什麼,我馬上傳人準備!」
「不會啦,餓的只有我和奶媽兩個人,即使最近銀子快用光了,我們從來也不會少了小小姐任何一餐飯的。」喜兒的眼睛還直瞄著那一大鍋雜菜瘦肉粥,好想再吃一碗喔!
「嗚——」奶媽一聽到食物,不只放聲大哭,還叫嚷著,「銀子都在我們這兒,小姐也不知有沒有飯吃!小姐從小身子骨就不硬朗,沒有我照顧,我真的好擔心啊!」
奶媽撲跪倒在龐定遠面前,拿著頭猛磕個不停。「姑爺,你可千萬要把小姐找回來啊!」
「凝兒不見了?我不是讓楊師傅保護你們嗎?」龐定遠簡單快要瘋掉了,「你別光磕頭,快給我說清楚一點!」
於是奶媽說著她遇到的故事……
我們一行人往南走,就在八月十五那一夜,不幸在一條小路上遇到打劫,成群的暴民搗毀馬車,將馬車裡的一些食物和日常用品搶成一團。
馬車裡的東西一下於就被搜刮光了,緊接著,貪婪的暴民中有人喊著,「那些女人身上還有值錢的東西,大家快搶啊!」
楊師傅雙手雙腳功夫全出,全心護著小姐就護不了我們,他高喊著,「奶媽、喜兒,你們別只顧躲在一邊,抱著彤兒先想辦法逃命啊!」
「別管我,先救我的女兒!」小姐對著楊師傅懇求。
「不行,你若有閃失,我無法向定遠交代。」楊師傅回吼著。
一圈混亂中,楊師傅背著小姐,終於廝殺開一條路,讓我和喜兒抱著彤兒一起逃走了。
奶媽嗚咽著,「我和喜兒後來有走回那個叫『豐積口』的地方去找小姐。可是,找了好久就是尋不到啊!我實在沒辦法了,只好走回京城這邊來碰運氣,這才聽到姑爺打勝仗的消息。」
奶媽憂愁滿面,「姑爺,我真的很該死,把小姐弄丟了!以前你不在小姐身邊,小彤兒就是支撐小姐活下去的力量,現在……啊,我好怕小姐會想不開啊!」
龐定遠猛捶著自己的胸膛,「該死的是我!」
奶媽不解,「當時你不在那啊!」
龐定遠厲聲吼著,「讓心愛的女人受苦,就是男人的錯!八個十五月圓夜,凝兒斷腸時!我當日怎狠得下心和凝兒分離?難道女兒不認我、不接受我,我這是罪有應得,報應啊!」
他衝出營帳,沒有停歇的奔到大軍駐札的渭水畔,對空長嘯,「凝兒,『濁水之約』就快實現了,無論如何你要撐下去啊!」
***
三日後,龐定遠卸下兵權,安置好女兒的生活,隻身匹馬往南方行。他來到奶媽所說的「豐積口」,逢人就打探,但是三個月下來,卻一點線索也沒有。
直到有一天,一個往來各地做買賣的商客對他說:「這種烽火連天的日子也難道骨肉親人易於離散,我在十里外的『風陵渡』那兒曾碰過一個女人,她也是逢人就問:「看到我的女兒沒有?」』
豐積口?風陵渡?音相似卻只有一字不同。而且只相差十里遠,走散時又是在深夜,不識字的奶媽會不會弄錯了?
龐定遠心中燃起希望,急急要求著商客,「快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訴我吧!」
於是,商客說著他所看到的故事……
那天是上元節,我為了生計必須離家,但是我還是走到飯館去吃一碗元宵湯圓,圖個吉利,希望能平安回家和家人團聚。
就在飯館裡,我見到了那一個女人。
很美麗高雅又蒼白瘦弱的一個女人,衣服雖然破舊了,但是綰了個漂亮的髮髻,安靜的坐在飯館靠大門口的一張桌子,低頭縫製小孩子的衣服。
只當有客人進出時,她才會抬頭詢問:「我和女兒走失了,她差不多一歲大,你有沒有看見一個老婦人帶著像這樣的一個小女孩呢?」
飯館掌櫃的告訴我,「那個女人耳朵聽不見,早先時她站在飯館大門口整天徘徊,我看她身子實在挺不下去,怪可憐的,才讓她進來坐的。
「後來如果有人想捎個平安信回家,她都會熱心幫書寫,多少對來飯館這兒聚集用餐的人氣有些幫助,所以我也就不在意她每日過來了。」
前兩天我回到風陵渡,卻已經不見她坐在那兒……
龐定遠心中木石頭才落地,一聽最後這一句話,心臟又猛得提到喉口,問得更急躁了,「她離開了嗎?」
「不是,聽掌櫃的說,她生完孩子後病得很嚴重,根本出不了門。」商客說完故事準備要走了。
「生孩子?」龐定遠叫嚷的聲音比打雷還大。
商客跳開兩步,回瞪著這個莫名其妙的男人,「我不是說她在縫製小孩的衣服嗎?她的肚子好大,想想應該是元宵節過後不久就生了。唉,女兒不見了,她的男人不出來找,讓她一個女人家天天四處奔走,那個男人喔……」
「那個男人根本不是人!」上元花好人團圓,凝兒錦書無處托!龐定遠轉身把頭撞向大樹幹。
「喂喂,罵罵那個男人就好,你何必發神經,氣得想不開啊?」商客心想,趕快走人好了,準是遇到瘋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