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朱言
但心痛能痛到什麼程度才算極限?駱同森不知道,只希望自己能挺得住。
第十章
「同森,對不起!」
車聲沉沉、緩緩地遠去,米蕊綻哭倒在床上,但千句萬句對不起都沒有用。
自己值得喝彩的演技已經將他變成一具行屍走肉,沒有銳智的眼神、沒有昂然氣魄……帶著心碎,他要去哪裡呢?
四月天,遠山的油桐樹冒出成串白花,熱鬧了山頭,那是駱同森一直喜歡的景色……可是,從那天起,她沒有見過他,連驚鴻一瞥也沒有。
渾渾噩噩過了半個月,她從路邊一個執勤警員口中得知,駱同森已經調離。
沒有觀眾,米蕊綻不需要再強裝笑臉,也能從容自在地朝分局走過。但這時,她才發現油桐花凋了,一夕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切都沒了,日子開始煎熬,思念像江河日下。
其實,痛苦不過爾爾,思念不過如此,吃她還是照吃,睡還是照睡,也許痛得麻痺、習以為常了。一直到最後,她才發現自己在吃吃睡睡中得到救贖。
「你懷孕了,孩子兩個月大了……」婦產科醫師說。
這是老天爺給她的補償、給她的新希望。她抓著那象徵權威、專業、神聖不可侵的白袍笑著、哭著,嚇傻了醫師,不知所措地急喊著幫手。
他不會懂她的快樂和悲哀,就算說了,他也不會懂。
她渾噩地跨出醫院大門,沒有具體思緒,只感覺一切都失血、蒼白。
六月,鳳凰花繽紛了枝頭,蟬聲嘹哼,她的小腹已經挺出。小鎮耳語開始熱絡,來往行人目光全集中在她的肚子,一如台灣典型的夏季氣候、悶熱、高溫。
如預料中,父母再度前來、用同樣強勢的態度逼她拿掉孩子。
他們衷心希望她有個幸福歸宿,孩子是不該存在的。
她不知道什麼叫幸福,也否認孩子是駱同森的。父親忿怒異常,但托孩子的福,她這次沒有挨耳光。
「我要看看你的骨頭到底有多硬!」臨離去前,他說。
既然違逆,往後就無法從父母身上得到任何奧援,這種話不是他第一次說。
「敏慧,你得把孩子的爸爸找回來才行。」明環嬸憂心地說。
她不知道兩人到底發生什麼事,但米蕊綻卻很清楚。
是該找回來,但愛情如此被作踐,他還會回頭嗎?
六月底,畢業典禮的前幾天,她教畢業生唱驪歌、致答詞,又教在校生唱歡送歌、致畢業生歡送詞,在空檔期間,校長找她談話。
「米老師,對你教學的認真,我代表學校對你致上感謝之意。」
很官腔的人情應對,米蕊綻很清楚他要說什麼。
「雖說未婚懷孕是個人行為,我們也無權干涉,但有家長陸續反映,所以我們不得不正視這個問題。家長委員會開會決定:下學期學校將不再對你續聘,希望你能諒解,並且配合我們的決定。」
暑假的第一天,米蕊綻開車到離小鎮半個小時車程的市區找到一家鋼琴教室的工作,他們不知道她是未婚懷孕,很慷慨地僱用她,只不過薪水偏低……孩子會在明年春天出世,她必須讓孩子衣食不缺。薪水偏低無所謂,只要日子能過就好。
孩子逐漸成長,不時踢著她的肚皮,那是一種生命的躍動…孩子是男是女?會長得像她,還是像他?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但思及共同孕育生命的愛情,只剩單向思念,她的淚又忍不住潰堤。
夜深沉、寧馨,來到客廳,駱強正在客廳裡大啖著泡麵,電視音量開得很低……被女人哭聲從睡夢中驚醒,駱同森疑惑地從樓上一路梭尋下來,找不到來處,但隱隱約約的卻一直存在。
「爸,你有沒有聽到女人哭聲?」
「昨天聽到女人在哭,今天又聽到女人在哭——」駱強受夠了他的神經。「這裡沒有女人,哪裡有女人哭?」
「我真的聽見有女人在哭……」駱同森強調著,繼續凝神傾聽。「你仔細聽,真的有……」
「你煩不煩啊!要發神經到外面去,別在這裡吵人!」駱強火大地啐他。
「會不會是隔壁有人哭,還是附近住戶?」否則為何接連幾天都聽見女人在哭?駱同森不死心地走到窗邊探望,試圖找出聲音來處。
夜色昏暗,星光微弱,一切都無聲無息,靜得駱同森想把那擾人清夢的聲音附會成風聲、人聲,甚至貓叫聲都辦不到。
「爸,你到底有沒有聽見女人哭聲?」他回過頭問。
「不好意思,我比你正常些。」駱強沒好氣地說。
難道是幻覺?不,不可能!駱同森確切聽見哭聲縈繞耳邊,像世外飛音、穿透時空般,自四面八方傳來……會是她在哭嗎?
想起那段刻骨銘心的感情,想著,駱同森也忍不住淒楚了。
擁著新人笑,哪知舊人哭?如果真要哭的話,該哭的人是他,不是她,但他無淚,只有滿心的怨懟難消。
「到底誰在哭?」他望著天花板,懷疑是不是有人在惡作劇。
「這裡就我們兩個王老五,誰會這麼無聊?」駱強嚼著泡麵。「我看你乾脆打電話回局裡,說有人吵了駱警官的安眠,要他們派幾個警網過來處理……」
「爸,真的有女人在哭!」駱同森不耐地強調著。
「你今天是不是到過命案現場?」駱強認真問。
如果駱同森到過命案現場就可以解釋這一切,但他今天整天都在市區查案。
「沒有。」他疲憊地坐下,被怪聲弄得筋疲力竭。
金剛不怕火煉,運好不怕命來磨,駱同森不但重新調回市警局,還擔任肅毒組的組長,秉持他一貫「兵過籬笆倒」的強者姿態。
駱馬。這是大家給他取的外號。
馬的特色就奔波、勞碌,駱同森覺得這外號很妥切,但他沒料到自己居然會歹命到連睡覺都不得安寧?才想著,哭聲停止了!
莫名其妙地開始,然後又驀然消失,駱同森不解地掏著耳朵:「怪事!真有毛病嗎?」
「的確有毛病!」駱強有些義憤填。「會聽見女人哭聲,是你自作自受——」
駱同森知道養父想說什麼,站起來倒了杯水,打算喝完上樓去睡覺。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一次感情重挫,他已經不再涉足男女情愛,但養父一心要他成家立業,甚至設計他和劉小姐出門。
爸爸過生日,想要一份生日禮物,做兒子的能說「不」嗎?
他找劉小姐來作陪,他能當面拒絕嗎?
駱同森很感激養父讓他脫離那個情傷之地,但這種打鴨子上架的方式擺脫不了他蝕骨磨心、夜夜低回的苦痛。
「說你自作自受還便宜你了!」駱強激動地說。「人家劉小姐是堂堂警花,光憑一張臉就可以維持全台北市的交通,執行勤務只要帶條口紅就行……」
「你別那麼誇張好不好?我就不信她不領裝備。」駱同森懶洋洋地應。
「好,就算她帶槍執勤。人家對你有好感、願意陪你出門,你居然聊檢肅流氓條例、一清專案?你沒別的話說了嗎?」
「她對提報流氓程序,和大規模搜山有興趣啊!」駱同森辯解著。
「有興趣?叫你送束花給人家——」駱強愈想愈氣。「人家陪你去選生日禮物,買束花送人家也不為過嘛!結果呢!你給人家一千元,叫人家自己去買,你把人家當什麼?你他媽的,人家稀罕你那一千元?」
「好,算我沒品、沒格調,行不行?」駱同森沒好氣地應。
拿錢叫人家自己去買花是過分了些,但鮮花讓他聯想到愛情、第一次捧著花的感覺……他痛恨那種感覺,更不想勉強自己做不願意做的事。
「那李小姐呢?」駱強又問。「人家堂堂一個大報記者,配你這個小警官,也算抬舉你了,結果……」
結果兩人聊了一個晚上的新聞編輯學、喝了一肚子茶。而且,這一去一回,駱同森居然連替小姐開車門、拉椅子的禮貌都沒有!
駱強一提到這件事就冒火,但見駱同森吞下最後一口茶,逕行上樓去,他立刻決定不計較這些過去事。
為情傷風,為愛感冒,駱強經歷過這種事,很清楚感情觸礁的痛苦。現在,除了他之外,沒有人能幫得了他。
「其實,你長得人模人樣的,有實力又有存款,要成家並不難。」駱強追過去遊說著。「只要兩個人獨處個幾分鐘,一定可以擦出火花……」
「和誰擦出火花?」駱同森沒好氣地說。「那一千元已經得罪劉小姐了,你難道不知道?」
駱強哪會不知道?別說劉小姐,連李小姐都對他沒好印象了。但弱水三千、美女如雲,這個不行,就換別個嘛!
「那華專員呢?」他亦步亦趨地說。
「華專員?」駱同森回頭瞪眼,一臉不敢置信的樣子。
「她對你有『好感』這件事全警局都知道,別說你不知道、沒感覺。」駱強很清楚他在裝蒜,於是又說:「人家可是新聞才女喔!錯過了,就要等下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