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朱言
駱同森一筆一畫地塗著,米蕊綻一邊看,一邊讚著:「你畫得好漂亮!你一定常畫圖對不對……」
聽起來像在誇小孩子,不過,那種語氣讓駱同森感覺自己像個英雄。
「命案現場、事故現場、槍戰位置、人員部署……哎呀!一大堆,說不完。」
他手飛快地動著,嘴也沒閒著。「警察接觸最多的就是贓車,車也是歹徒慣用的犯罪工具,我只要瞄一眼,就可以猜出車子的性能、速度如何,有沒有經過改裝、變造,懸掛的車牌符不符合車子的使用年份。」
「真的嗎?」米蕊綻驚異地叫著。
「當然嘍!要是什麼都不知道,怎麼追呢?」駱同森把畫好的機車交給她,又畫起下一張。「你想想,要是歹徒開的是高性能的進口跑車,我們的巡邏車是國產老車,那我們就該有自知之明,通知其他警網去攔截……不過,我們嫌犯追丟了,是經常有的事。」
說著,駱同森大笑起來,連米蕊綻也忍不住笑起來。
工作對駱同森來說,應該是一種抱負、使命,甚至是一種樂趣,如果他收斂心性的話,前途應該不可限量吧!
「我在想,你的能力這麼好,平日的表現很不錯,對不對?」米蕊綻挑起話端,想試著勸他。
駱同森懂她的意思,也不介意她這樣問,但她不會懂,他也不想說。
「我出去抽根煙。」他放下筆地朝外走去。
米蕊綻不死心地跟出去,看見他站在廊下,拿出煙來點。
哈!她知道該說什麼了。
「你很煩悶嗎?」米蕊綻走前一步,保持最恰當、不需防範的距離。
「沒有,只是以前求閒不得閒,現在一下子閒下來,感覺不習慣。」駱同森呼了口煙,靠在牆上,凝視著聚在空氣中的煙圈圈。
「古人說:過有千端、惟心所造。」米蕊綻逮住機會說:「我覺得,凡事留餘地,路比較不容易走絕,你說對不對?」
「給劣者留餘地,就是苛待良者,你懂嗎?」駱同森嚴肅說,她必須明白這點。
「你不認為做人應該仁厚些嗎?這是立身處世之道……」
仁厚、立身處世?多天真、好笑的字眼啊!
她難道不知道,在警匪敵對的立場,甚至短兵相接之時,這些話非但派不上用場,還會讓自己送命?
「為什麼你不去勸勸那擁槍自重者呢?叫他們姑念警察也有高堂妻小,不要偷襲警察、不要沒事就把衝鋒鎗拿出來掃射,或者學乖些?」
「我是在說你,不是在說歹徒。」米蕊綻把箭頭指向他。
「你抽煙嗎?」駱同森掏出煙盒,彈了根煙給她。
唉!牛牽到北京還是牛,真要說到他懂,學校裡的小男生都要當兵了。
米蕊綻懶得再說,轉身進屋裡去。
夜深沉,野風朔大,駱同森抽了根煙後就進屋去。
米蕊綻正伏桌上畫著,偌大的室內只有畫筆塗在紙上的沙沙聲——駱同森很清楚她不想理他的原因,可是,他也搞不懂,她幹嘛哪壺不開提哪壺?
難道她不喜歡兩人閒聊時的氣氛?
「現在女性吸煙人口很多,我也常請女人抽煙。」駱同森試圖和她和解。「問你要不要抽煙是好意,你不抽就算了,生什麼氣嘛!」
「不敢。」米蕊綻頭也不抬地說。
「你還想畫什麼嗎?我幫你。」駱同森討好地問。
「不用。」米蕊綻還是無動於衷。
不稀罕?她不稀罕,他就稀罕了嗎?
那麼愛說教,以後誰要是娶了這種女人當老婆,準是眼睛給蜆肉糊到,要不然就是上輩子造了孽!
「我要睡覺了!」他火大地拿起桌上的藥,回房裡去。
攤開棉被,駱同森四平八穩地躺了下來,但滿心的起伏不平,像和歹徒擦身而過、錯失破案良機的感覺一樣。
都是那女人害的,才教一個月的書,就滿身教書匠的味道,難道她不知道他堅持的是公理、正義,實踐的是理想、抱負,而不是扶不起的阿斗!
從警多年,不該拿的,他分毫不取,該做的,他置生死於度外,連男女感情都無暇牽涉……唉,算了,她又不是他肚子裡的寄生蟲,哪會懂呢!
可是……翻來覆去幾回,駱同森忍不住又爬起來——他要去喝杯水,順便看看那女人工作做好了沒有。
客廳電燈依然明亮,米蕊綻也依然埋頭苦幹。他站在門邊,隔著遠遠的距離看她——那種只憑熱忱、不計酬勞的蠢樣,跟他如出一轍。只不過,她坐在那裡像朵迎著晨曦綻放的荷花,而他卻像條大丹狗。
也許是氣質的關係吧!她有一種純淨、不染塵埃的溫柔……溫柔?多令人唏噓、感歎的字眼啊!
在他的生活中只有逞強鬥狠、威脅利誘,溫柔從來都只是一種手段。而對那些頑固凶暴的亡命之徒來說,溫柔比脫褲子放屁還多餘。
駱同森大步過去,把她正在畫的斑馬線拿過來。
「一提到不法之徒,我就會感冒,剛才很抱歉。」他又快又直地畫著直線。
「不想聽,就當『她』沒說就好了啊!」米蕊綻瞅著他。「看你那表情,好像我欺負你一樣。」
欺負?這是駱同森第一次聽到有人把他形容的這樣弱勢,不過,這時候他的確有委屈的感覺。
他停下筆想消除這種莫名其妙的情緒,但她卻笑起來,笑容有如蝴蝶翩然揚翅。
「你其實不錯,只是脾氣硬了些。」
「我沒你想的那麼好。」他笑笑說,心裡有股難忍的波動。
「我在說你壞,沒誇你好!」她慧黠地反駁著。
有些話,駱同森從不對人說,但現在他想說……「其實,我比你想像中的還要壞。」駱同森咬咬牙,又繼續說下去:「為了破案,我會不擇手段、不惜代價。但是,對付那種殘暴狡猾的歹徒,如果不比他狠、不用手段,根本就拿他們沒轍……只有那個分局長……」
米蕊綻驚異地看著他,讓他幾乎沒有勇氣說下去,頓了頓,才又勉力接著說:「我之所以舉發他,是因為看不下去了。同仁們出生入死、不眠不休,甚至餐風露宿,為的就是一股除暴安良、消弭犯罪的理想。但為了這份理想,上一秒還談笑風生的同仁,下一秒就可能直挺挺地躺下。而他卻圖一己之利,讓大家跟著蒙羞……我很壞,但壞得有格調、壞得問心無愧……我知道我說這個很無聊,但是,我想說,我希望你瞭解。」
說完,駱同森鼓起勇氣望向米蕊綻,而她還是那個驚異表情。
「你有沒男朋友?」他衝動地問、渴切地想知道。
「男朋友?你問這幹嘛?」米蕊綻從錯愕中清醒過來。
「我想知道。」
「你有沒有女朋友呢?」她反問。
「任何跟我『聊天』超過一個小時的女人,都希望我去死,只有你除外。」駱同森亮出證件問:「我是警察,請回答我的問題好嗎?」
這滑稽的作法,讓米蕊綻笑起來,但那急切的眼神,讓她想說。
「我不知道算不算,如果算的話,就是一段爆笑戀情。」
「這是什麼意思?」
「大學時交了個男朋友……嗯,應該說同學比較恰當,我們選修同一門課,平時相處得很愉快,筆記也抄來抄去……」米蕊綻靦腆地頓了頓。
「然後如何呢?」駱同森以溫柔的眼神鼓勵她說。
「有天晚上,他打電話給我,我們聊了半個鐘頭……後來我爸爸堅持要跟他說話,結果聊了半個鐘頭。跟著,我媽媽也要跟他聊,這一聊,又是半個鐘頭……那天晚上他原本想請我去看電影的,但一直到畢業都沒有聽他再提起過。」
有這種緊迫盯人的父母,誰還會想邀請她?駱同森忍不住大笑起來。
米蕊綻當然清楚這點,不過,這樣不留情面的笑,她可在意呢!
「還笑,趕快來幫我畫!」她打他說。
「拜託人,還打人的啊!」駱同森笑著拾起筆。
一邊畫一邊聊,就這樣,兩人打開話匣子,從過去聊到現在——她說,小時候爸爸出外做生意,是母親一手教養長大的。直到十歲以後,才比較有機會和爸爸相處,她敬佩、感激爸爸,但遺憾的是:在爸爸眼裡,她的「自我放逐」是一種叛逃、脫離。也許,兩年後她會倦鳥歸巢……
他說,他不知道爹娘是誰,但猜想自己是某個歡場女子和黑道分子苟合的結晶。在激情冷卻後,「丟棄」是一勞永逸的辦法。也可能他是個多金老闆的風流成品——偷吃時忘了拭嘴、事後又不認賬。生母在無力扶養的情況下,只好「寺廟托孤」,拜託老天爺養……
她說,她十歲開始學琴,具有教師資格,可惜這裡沒琴,否則會替他彈一曲旋律悠揚、婉轉動聽的曲子,讓他心境平和、一夜好眠。
他說,他從三歲開始玩槍——玩具槍,也常趁局裡的叔叔、伯伯領裝備時,摸摸警械、數數彈藥……因為他對支槍有濃厚的興趣,所以,他拿槍拿得特別穩、命中率也高,要不是下班槍支必須繳回單位,他會替她打死那些盤旋門外的飛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