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甄情
「什麼?」安娜茫然不解。
「歌譜。」
「喔,沒有。我下午帶回家了,我沒想到你會馬上要看……」
楚捷打斷安娜的話。「走。」他站起來。
「去哪裡?」安娜很難跟上他思想的步調。
「去拿歌譜。」他不由分說地拉安娜的手,把她拉離座位。
安娜直覺的抓起皮包,無法立即從訝異中恢復過來。楚捷這種突如其來的動作,無視於她和其它人的感受當然很不禮貌,但是吳老闆和駱總監似乎不以為意,他們好像已習慣了他的突兀,丁香則一瞼的錯愕。
「可是……」安娜話還沒說完,已經被楚捷拉著走了。她只能轉過頭去,稍微揮動她抓皮包的手,默默和吳老闆、駱總監、丁香道別。
她感覺薩克斯風的聲音突然聽得很清楚,可能是低聲在聊天的客人們同時消音。她的眼睛不經意瞄到一桌三個二十幾歲的女人,她們都抿緊嘴以嫉護的眼光看她。她心裡打了個冷顫,眼睛不敢再亂瞄,好怕射向她的那些嫉妒目光會把她刺成蜂窩。
******
楚捷沒有拉她往PUB的門口走,而是拉她上舞台,走過舞台的邊緣進後台。後台簡單得很,只有一個梳妝台和一個衣架、一面長鏡子。
「欸!你這個人怎麼這樣?」她實在有夠遲鈍,他都拉她走出後門了,她才想到要抗議。「你知下知道你這樣很沒禮貌?」
「他們沒有徵求我的同意,突然塞了一個女製作人給我就有禮貌嗎?」他放開她的手,從他褲袋裡掏出鑰匙,打開路邊一輛重型機車座位下的置物箱,拿出一件黑色的薄外套穿上,然後再拿出全罩式的安全帽來戴上。
安娜站在兩步遠的地方看他。路邊一整排都是機車,他把他兩邊的機車都挪動一下,讓出一點空間,他才能順利地把他的重型機車牽出來。
他是個天生的leader,一向都是。即使當年他只是她家司機的兒子,他也穩穩的掌控指揮權。她並非是毫無主見的人,但總是自然而然地聽他的。
他坐上摩托車。「妳開車來的嗎?」
她搖頭,抿嘴。自從出車禍後,她就不開車了。
「上來。」他看著她,頭指向後座。
「啊?」她又愣了一下。「我沒有安全帽。」
「無所謂。」
「被警察抓到不是要罰錢嗎?」
「罰就罰。不然,」他微露笑容。「跑給警察追也滿有趣的。」
「不行,」她緊張地說。「加速逃給警察追會被警察當成逃犯開槍。」
這次他笑得露齒。「這個主意不錯,楚捷半夜載女人飆車被警察槍傷的新聞上了社會版,說不定我能因此知名度大增,鹹魚翻身。」
「你的名氣很響亮呀!我在新加坡接觸過的流行樂界人士每個都聽過你的歌。」
「我以前的確曾經聲名大噪過,」他自嘲的冷笑。「現在我的歌迷只剩下來PUB的那一小撮人。」
「不見得,我相信你有許多歌迷等著你出新專輯。他們也許是學生,晚上要唸書做功課,不能去PUB聽你唱歌;也許是上班族,工作一天很累了要回家休息;也許是家庭主婦被孩子纏著無法脫身……」
「好了,」他不耐煩地打斷她的話。「妳預備站在這裡跟我爭辯到天亮?還是現在就去拿歌譜開始工作?上來。妳家在哪裡?」
「石牌。」她回答。
他的耐心還是和以前一樣不及格,沒有隨著年歲增長而遞增。
安娜無奈地跨上摩托車的後座,幸好她穿著長褲方便跨坐。他的摩托車看起來有點髒,她的白長褲待會兒恐怕會變色。「欸,萬一碰到警察,罰單我付,你別硬衝。」
「安全帽妳戴。」他把安全帽送到她面前。
「不,你戴。你目標比較明顯,我躲在你背後。」
他戴上安全帽說:「過十二點警察才會出來攔車做酒測。」他瞄一眼他銀色的手錶。「我們還有半個鐘頭。」他發動摩托車。
「等一下。」她急著問。說來好笑,長到這麼大,這是她第一次搭摩托車。「我的手要抓哪裡?」
「這裡。」他的雙手往後伸,抓到她的雙手,然後把她的雙手抓來掛在他腰間。
她覺得這樣不妥,想縮回手,但是他一催油門,摩托車就往前衝,她嚇得趕緊抱住他的腰。他摩托車的後座設計得比前座高,她因而不自主的向前滑,和他靠得很近。她想把屁股挪後一點,可是車速好快,她怕掉下去,又怕會搖晃車身造成危險,不敢輕舉妄動,只好尷尬地任她的胸貼著他的背。
她不怪他沒認出她,畢竟他們已分別十三年,她的體型和面貌又都有些改變。可是他剛認識一個女人,就拉人家的手上他的摩托車這樣貼坐著,實在太隨便了!他幹過多少次這種事?主動向他投懷送抱的女歌迷一定不少吧!他對她們抱持什麼態度?來者不拒?
他的頭往後傾,被風吹得飛揚的長髮飄到她臉上。「我好像聽到磨牙的聲音。」他的語聲含著笑意。
她的胃猛地一縮。他的耳朵有這麼靈嗎?他想起什麼了嗎?小時候她每次氣他氣得牙癢癢的就磨牙。
「你的頭髮有一個味道。」她希望能轉移話題。之前她期望他能很快就認出她,那表示他不曾忘記她。現在她不想讓他認出來了。他愛嘲弄人的死性子絲毫沒改,要是讓他發現她這幾年來的努力全是為了接近他,和他合作,他可能會笑她笑上三十年。
「尼古丁的味道,PUB裡不禁煙,我自己也抽煙。」他放緩車速,騰出一手來把他的頭髮塞進他的衣領裡。「會冷嗎?」
她沒有立刻回答,還在想他的頭髮上是什麼味道。那不是尼古丁的味道,她聞過那種味道,但一時想不出是什麼味道。
「會冷嗎?」他大概以為她沒聽見,再問一次。
「還好。」
一個秋飆剛掃過台灣,夜晚的台北盆地涼爽宜人,但騎在摩托車上吹風就有點涼了。
「哼哼妳為我作的曲子,妳填詞了嗎?」
「填了,可是我不很滿意我作的詞,我想應該可以改得更好。我在想,也許等到你唱的時候,我就可以把那個感覺抓出來。」
「什麼樣的感覺?」
「失戀。」
他沒有接腔。她只看得到他的後腦勺,看不到他的表情,猜不出他在想什麼。但他突然的沉默,似乎在回味他的失戀滋味。
她沒有磨牙,只是咬了咬牙,便決心追問。
「嘿!你怎麼變啞吧了?曾經淒楚悲痛的失戀過嗎?那麼你一定能把我的歌詮釋得很入味。」
第二章
摩托車經過士林的時候開始下雨。雨不很大,但也足以淋濕衣裳。
衣服濕了加上冷風一吹,安娜冷得起雞皮疙瘩,不自覺地抱緊楚捷的腰。
他們曾經在同一個屋簷下相處過將近兩年,幾乎天天玩在一起。分別十三年後,他竟然沒有認出她,她當然相當失望。也許他離開她家後就忘記她了,她卻一直將他掛在心上。媽媽不幸喪生後,他甚至成了她活下去的目標。
她必須向他坦白,告訴他她是誰嗎?不!她的自尊心不允許她這麼做。她倒要看看,到什麼時候他才能認出她來。
如果他曾對她有深刻的印象,如果他還存留著當年的回憶,不管她是不是跟著繼父改名換姓,不管她的容貌是不是略有改變,他都應該跟她心有靈犀。
他說過她是他最好的朋友,言猶在耳,如今卻對面不相識,教她情何以堪?
該怎麼繼續面對他?裝傻吧!等待他覺醒,等待舊時的記憶喚醒他。
「石牌快到了,怎麼走?」他在紅燈前停下,略轉過頭去問她。雨更大了,雨珠沿著他的全罩式安全帽流下。
「下一個紅綠燈左轉進義理街。」
安娜住在外祖父留給阿姨的舊房子。外祖父只有兩個大兒,她媽媽已歿,只有她這個女兒。阿姨在新加坡已有個三歲的女兒,目前懷第二眙即將生產,超音波顯示仍是個女兒。她回台灣前阿姨曾經開玩笑,要她有空找人去堪輿外公外婆墳地的風水,看看為何子孫陰盛陽衰。
兩層樓的小洋房位於一棟大樓後面的巷子裡,巷子不大,靠邊停一排車後,所餘的巷道只容一輛車小心翼翼地緩慢開過。
小洋房更少有四十年的歷史,當年可能曾經引人艷羨如青春碧玉,而今已成為風華將盡的半老徐娘。
一下車躲到小小的門簷下避雨,安娜反而打個噴嚏。
「妳會感冒,趕快進去換衣服。」楚捷拉開安全帽的面罩急聲說。
「你的衣服也全濕了,進來躲一下雨吧。」她開門鎖,把門推開九十度。「摩托車牽進來。」
「方便嗎?」他抬眼看她家,一、二樓全都黑漆漆的。
「方便。」她抱緊雙臂,冷得發抖。
他把摩托車騎進大約只有三個停車位大的小院子才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