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張小嫻
「即是可以吃雞蛋和喝牛奶?」
「所以,我最愛吃蛋糕。」他用噴漆在木板上噴了一個圓形的蛋糕。
當他們忘形地塗鴉的時候,徐雲欣瞥見一個警員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他們身後。地連忙拍拍何祖康的肩膀。何祖康轉過頭來,嚇了一跳。
那個男警卻微笑說:
「你們兩個畫得不錯,說不定將來會成為畫家。」
然後,他轉身離開了。
「多麼奇怪的一位警察。」徐雲欣嘀咕。
「他可能是一位藝術家。」何祖康說。
「對不起,這張畫還是還給你吧。」在公園裡,徐雲欣把鍾永祺送的畫還給他。
「為什麼?」震顫的聲音。
「你應該把它送給別的女孩子。」
「為什麼?」
「我不適合你。」
「為什麼?」鍾永祺強裝著鎮定。
「我和他一起比較開心。」
「是何祖康嗎?」
徐雲欣點了點頭,說:「我和他是同類。」
「他只是要逞強。」鍾永棋恨恨的說。
徐雲欣替何祖康辯護:「他不是這種人。」
她知道何祖康不是這種人。會考落敗的那天,他們在公園裡相擁著痛哭。她知道,他們才是同類。何祖康進了漫畫社當助理,徐雲欣被家人迫著重讀中五,那是一所位於清水灣的寄宿學校,只有在假期可以出去。她不肯去,寧願到蛋糕店工作。在那裡上班,她每天可以帶蛋糕給何祖康吃。
可是,他最喜歡吃的是日本「文明堂」的蜂蜜蛋糕,那得要去銅鑼灣的三越百貨才買到。每次發了薪水,她會去買給他。
「將來你想做什麼?」秋天的公園裡,她依偎著他。
「成為漫畫家。」他說。
「你的第一本漫畫書,會送給我嗎?人家的書都是這樣的,第一頁上面寫著:獻給某某某。」
「嗯,好的,獻給我親愛的徐雲欣。」何祖康說。
她倒在他懷裡,有片刻幸福的神往。
她以為這個男孩子將要引渡她到永恆的幸福。後來,他卻開始嫌棄她,總是在她身上找碴子。那天,外面下著大雷雨,她在他家裡看漫畫。他說:「我要趕稿,你回去吧。」
「我在這裡陪你好嗎?」她可憐兮兮地說。
「你還是回家吧。」
「我不會礙著你的。對了,我去買蜂蜜蛋糕回來一起吃好嗎?」
「隨便你吧。」
她撐著傘出去買蛋糕。當她帶著蛋糕回來的時候,全身都濕透了,卻不見了他。
等到午夜,何祖康叼著一根牙籤回來。
「你去了哪裡?」她問。
「有朋友找我出去吃飯。」他避開她的目光。
「是女孩子吧?」她恨恨的問。
他沒有回答。
「最近常常有女孩子找你!」
他沒有說話。
她把那個蜂蜜蛋糕狠狠地扔在地上,哭著說:「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他沉默。
「你和我一起,是為了逞強的吧?」
他蹲下來,想要鬆開腳上球鞋的鞋帶。
「既然不喜歡我,為什麼又要跟別人搶!」她坐在地上,扯著他的鞋帶不放。
他只好去鬆開另一隻鞋的鞋帶,可是,她又用空出來的一隻手扯著那只鞋的鞋帶不放。
她雙手扯著他的鞋帶啜泣,他的鞋帶被她扯著,被迫坐在地上陪她。
「你根本不愛我!」她嗚咽。
「你會找到一個比我好的人。」他說。
「但我不會再買蜂蜜蛋糕給他吃。」她說。
多少年了,她沒有再買過蜂蜜蛋糕給她身邊的男孩子吃。
後來有一天早上,她在Starbucks裡遇到鍾永祺。他正在買外賣咖啡,她啜飲著一杯芒果味的Frappuccino。
她主動上前叫他。
「很久不見了。」
鍾永祺有點兒詫異。
「你好嗎?」她問。
「你呢?」
「我在美專唸書。」
「是嗎?我考上大學了。念建築。」他的頭微微向上抬了一下,好像是向她炫耀。然後,他問:「你男朋友呢?那個大眼袋——」
「我們分手了。」她說。
他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說:
「是嗎?真可惜。」
她站在那裡,很是難堪。是的,他有權侮辱她,誰叫她那麼笨,在他和何祖康之間選擇了何祖康?
「我要走了。」鍾永棋說,「我女朋友在外面等我。」
她看著鍾永棋拿著兩杯外賣咖啡走出去。一個短髮、穿牛仔褲,手裡拿著幾本書的女孩子在外面等他。他們是大學同學吧?才不過幾年光景,鍾永棋過的是另一種生活。
當天晚上,她在家裡接到一通電話,是鍾永祺打來的。
「你的電話號碼還是跟從前一樣嗎?我打的時候,還擔心已經改了。」鍾永棋說。
「不,沒有改。你找我有什麼事?」
「可以出來見個面嗎?」
「我家附近有一家拉麵店,我們在那裡見面吧。」
「今天很對不起,我不該用那種態度跟你說話。」吃麵的時候,鍾永祺說。
「你是不是仍然恨我?」
「只是當天輸了給他很不甘心。但是,我沒權怪你。」
「男人是不是都愛逞強的?」
「男人是沒有遊戲的,只有比賽。」
「你們不覺得這樣很殘忍嗎?」
他抱歉地點點頭.「可是,這是天性。」
「喱,我明白了。」
「希望你不要怪我。」
「是有一點的啊。今天早上讓你佔了上風;我是準備出來把你痛罵一頓的。不過,既然你道歉,那便算了。你跟你女朋友是同學嗎?」
「不是同一所大學的。」
「看起來很匹配的樣子啊。」
他靦腆地笑笑。
望著鍾永棋,她想,假如當天選擇了他,她的際遇是否會不一樣呢?
後來有一天,她放學的時候看到那天和鍾永祺一起的女孩子跟一個男孩子手拖手散步,兩個人很親暱的,像一對情侶。那個男孩子不就是隔壁班的王日宇嗎?
鍾永祺的女朋友,是不止一個男朋友吧?
原來,鍾永棋也不見得比她幸福。
可是,她並沒有幸災樂禍。讓她再選擇一次,她還是會選擇何祖康。人做了一個決定之後,總是會懷疑另一個決定會不會更好。可是,誰又知道呢?
那天下課後,在美專的走廊上,同學們都在討論她的故事;當然,他們並不知道那是她的故事。徐雲欣聽說,劇本是余寶正寫的。那天晚上,最後一集播完之後,很多人打去女孩說的那個電話號碼,那其實是漫畫社的電話。
誰又會想到這個城市裡有那麼多寂寞的人?
她走到余寶正跟前,告訴她:
「在漫畫店裡再見到他的時候,我的電話號碼已經改了。」
余寶正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徐雲欣瞄了瞄站在余寶正旁邊的王日宇,朝他笑了笑。王日宇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她根本不需要他明白。
那天在二十四小時漫畫店裡,徐雲欣低下頭,無意中發現何祖康腳上的球鞋是沒有鞋帶的,是用魔術貼那種。
「你不穿有鞋帶的球鞋了嗎?」她問。
他聳聳肩膀,說:「穿這種球鞋,不會給扯著鞋帶。」
一陣沉默之後,她終於說:
「我走了。」
她轉身的時候,他忽然在後面喊:
「你——」
她回過頭來,等他說話。
「沒什麼了。」他靦腆地說。
她的電話號碼是上星期才改的。四年來,她搬家三次了,一直留住舊的電話號碼,剛剛改了,卻跟四年沒見的他重逢。
假如他今天晚上問她:「你的電話號碼還是跟從前一樣嗎?」她會微笑把新的號碼寫在他的手心裡。只是,他終究沒有問。
他可有像戲裡那樣,期待她開口,甚至修改了原本的結局?在他猶豫的目光裡,可會有過思念和悔疚?
第六章
ChannelA節目裡,正播放著愛情短劇的最後一回。
男孩靦腆地站著,終於,女孩說:「我走了。」
「喔。」男孩的聲音是那麼落寞。
臨走的時候,女孩忽然回頭說:
「如果你想找我的話,我的電話號碼還是跟從前一樣,是二五二八○三六四。」然後,她又重複一遍:「是二五二八○三六四。」
徐潔圓坐在計程車裡,抱著自己兩條胳膊。所有的重逢,都是這樣美麗的嗎?所有的離別,卻總是教人唏噓。這天晚上,她剛剛從謝師宴回來。幾年來,她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學生們與老師最後一次歡聚,明年,又有一批新的學生要離開。這些學生都跟她相處了好幾年,像朋友一樣,然而,無論多麼投契的朋友,多麼要好的師生,也要奔赴前程。起初的時候,大家偶爾還會相聚,後來,便各自有了新的生活,忘記了舊的。
車子停下,她走出車廂,進去公寓。
走出電梯的時候,她聽到響亮的音樂,不是已經跟他說過很多遍,不要把音樂聲調得太大的嗎?他總是不聽。
她把鑰匙插進匙孔,門開了,眼前的一切卻叫她啞然吃驚。符傑豪和一個女孩親暱地坐在客廳那張寬沙發上聽音樂,那個女孩子把一條腿擱在他的大腿上。他們看到她,慌亂地分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