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張小嫻
她等於整整十三天,也見不到韓純憶。到了第十四天的黃昏,她終於看到韓純憶了。韓純憶遠遠的走來,羅曼麗立刻跑上前,假裝跟她擦身而過。在擦身而過的那一瞬間,她望了望韓純憶一眼,韓純憶也下意識地看了地一眼。
她終於等到這一刻了。韓純憶也不過是個普通女人。她真想告訴韓純憶,有一個男人在跟她分手七年後仍然痛苦地想念著她,她是多麼的車福。
第二天晚上,羅曼麗來到方載文家裡。
「意大利好玩嗎?」他問。
「嗯,我看到了我—直想看的東西——」
「是哪一個名勝?」他天真地問。
羅曼麗摟著他,淒然地問:「你有沒有掛念我?」
「你又來了!」他摸摸她的頭髮。
他總是這樣的,他甚至不曾想念她。
她撲在他身上,粗野地脫去他的褲子。她是如此沒有尊嚴地想把自己送給他。
半途中,她伸出手去擰開收音機。
收音機裡傳來夏心桔的聲音:
「我們昨天已經預告過了,今天晚上將會有一位特別嘉賓,她現在就坐在我對面,她是名作家韓純憶小姐——」
「把它關掉好嗎?」方載文伸出手去想把收音機關掉。
羅曼麗捉住他的手,把他那隻手放在她心上,說:「我想聽——」
韓純憶開始說話了。
羅曼麗盯住方載文眼睛的深處,傷心地發現,她曾經在那裡看到的,他對她的一點點的愛,根本不是愛,而是憐憫。他憐憫她那麼愛他。
他沮喪地從她身上滑下來。
「你是不是無法做下去?」她笑著笑著流下許多眼淚。
當一個女人不被一個男人所愛。她赤身露體,在他眼裡,不過是一堆血肉和骨頭。她可以忍受他心裡永遠懷念另一個女人,但她不可以忍受自己在他心中只是一具橫陳的肉體,沒有感覺,也沒有尊嚴和痛苦。
她穿上衣服。臨走前替他把收音機關掉。她不恨他,她甚至有點可憐他。他也想忘記韓純憶,只是他忘不了。今天晚上,韓純憶的聲音又喚回了他那些沉痛的記憶。
他知道她是不會回來的,他的夢早已經完了,他卻不肯醒來。
羅曼麗想起她曾經讀過的兩句詩:
夢醒時,生活是折翼的鳥,不能再飛了。
夢來時,生活是一塊覆滿雪花的不毛之地。
夢醒夢來,都是可悲的。她的情人是一隻折翼的小鳥,他沒有能力再去愛。
第五章
韓純憶收到出版社寄來她的新書,急不及待從頭到尾看一遍。翻到第—百一十二頁,她看到這一句:
「不要相信男人在床上所說的話。他說同一句話一百遍,也是謊言。到了第一百零一遍,他說的,仍然是謊言。然而,有些男人是例外的。」
原文根本沒有「然而,有些男人是例外的。」這一句。最後一句,到底是誰加上去的?她氣沖沖的打電話到出版社找姜言中。
剛剛沖好一杯Starbucks咖啡準備好好享受一下的姜言中,拿起話筒,聽到韓純憶在電話那—頭很憤怒的命令他:
「姜先生,請你翻到我的新書第一百一十二頁。」
姜言中手上那杯咖啡差一點就潑在桌上。他放下咖啡杯,好不容易才在亂糟糟的書桌上找到韓純憶的新書,連忙翻到她說的那一頁。
「韓小姐,有甚麼問題呢?」
韓純憶凶巴巴的說:「這一頁最後的一句是誰加上去的?是你嗎?姜先生。」
「當然不是我。」
「那是誰擅自在我的書裡加上這—句?是你們的編輯嗎?」
姜言中望向坐在他附近的紀文惠。紀文惠剛好打開一個小圓罐子,把一顆酸梅放進嘴裡。她看到姜言中裡向她這邊,於是拿起那個圓罐子走到姜言中面前,問他:
「姜先生,你是不是也想要一些?」
「不,不,不。」姜言中搖著手。
「未經作者同意而改動他的作品,是對作者最大的侮辱。」韓純憶說。
「我會徹查這件事。」
「好的。你最好能給我—個合理的解釋。」韓純憶在電話那—頭悻悻然的掛線。
紀文惠看到姜言中手上拿著韓純憶的新書,便問他:
「姜先生,是不是出了甚麼問題?」
姜言中指著第一百一十二頁最後一句,問她:
「這一句是不是你加上去的?」
「嗯。」紀文惠點頭。
「你為甚麼——」他氣得說不出話來。
「不是每一個男人都說謊的——」
「但,但——」
就在這個時候,葉永綠來了,準備接紀文惠下班。
「剛才是韓小姐打來嗎?」紀文惠問姜言中。
「不,不是。我隨便問問罷了,你可以下班了。」
「嗯。」紀文惠放下了心頭大石,跟葉永綠說:「我去一下洗手間。」
紀文惠出去了,葉永綠問姜言中:
「她是不是做錯了甚麼事情?」
「她擅自在作者的小說裡加上自己的句子,怎可以這樣做的呢?」
「那現在怎麼辦?」
「作者剛才打電話來質問我。這個韓純憶是一點也不好惹的。」
電話鈴聲又再響起。
「糟糕,—定又是她打來的。」姜言中戰戰兢兢的拿起話筒。
電話那一頭,果然是韓純憶。
「姜先生,查到是誰做的沒有?」
葉永綠知道是紀文惠闖的禍,立刻示意姜言中把話筒交給他。
葉永綠接過話筒,說:「韓小姐,這件事我可以解釋。」
「你是誰?」
「我是紀文惠的男朋友。」
「那關你甚麼事?」韓純憶不客氣的問。
「韓小姐,我是你的讀者。在六年前的書展上,我找過你簽名,我的名字叫葉永綠,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
事隔六年,韓純憶並沒有忘記這個名字。六年前,她出版第一本書,那時根本沒有甚麼人認識她。在出版社的攤位上,她被冷落一旁。一個男人拿看書來請她簽名。
他不獨是當天第一個找她簽名的人,更是她有生以來第一個找她簽名的讀者。他的名字叫葉永綠,她怎會忘記?
看在這個情份之上,她答應跟他見面。
「她肯見你?」姜言中也有點意外。
「嗯,真是對不起,要你安插文惠在這裡工作,還給你添許多麻煩。」
「別說這種傻話。你對女朋友這麼好,真是令我慚愧。你明天真的有辦法安撫她嗎?」
「我會盡力的。」
「可以走了。」紀文惠從洗手間回來說。
「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吃飯?」葉永綠問姜言中。
「改天吧,我今天還有很多工作要做。」
葉永綠和紀文惠走了。姜言中放下手上那杯擱涼了的咖啡。世上就是有兩種女人,一種聰明而孤絕,太瞭解愛情的真相,所以不快樂,像韓純憶。一種天真而簡單,幸福地被一個男人愛著,像紀文惠。
這一天,韓純憶比約定時間早了一點來到咖啡室。她不記得葉永綠長得甚麼樣子,只記得他的名字—永遠青綠的葉子。她答應來聽他的解釋,是為了報答他六年前的青睞。
葉永綠來了,他穿著咖啡色的襯衫和藍色的西褲,打扮得很樸素。他的臉上,掛著陽光一般的笑容。她開始對他有點印象了。
「韓小姐,對不起,我這麼冒昧——」葉永綠坐下來說。
「只有你一個人來嗎?」韓純憶冷冷的問。
「是的。」
「紀文惠自己為甚麼不來?反而要你來替她解釋?」
「她還不知道自己闖了禍。」
「你為甚麼不讓她知道?」韓純憶有點光火了。
「我不想她知道了會不開心。」
「你怕她不開心?那我呢?那是我的書。」
「韓小姐,請你原諒我。我願意做任何事情去補救,只要你別責怪文惠。
「為甚麼你要這樣做?」
「我答應過會令她幸福——」葉永綠微笑著說。
「那跟這件事有甚麼關係?」
「令一個女人幸福,就是篩掉所有會令她不開心的事。」
「那就是不讓她知道真相——」
「真相有時候是很令人難過的。這六年來,我都努力做這件事。所有她聽到的,都是好消息。」
「如果有一天,她發現真實世界並不是她一向聽到的那麼完美,她會很痛苦的。」
「只要一天我還在,她也不會聽到不好的消息。」
韓純憶很訝異,問葉永綠:
「就是為了一句承諾?」
「嗯。」葉永綠堅定地點頭。
韓純憶從來沒見過這樣一個男人。她有點羨慕紀文惠。如果有一個男人這樣保護她,她也會感動,可是,她沒有紀文惠那麼幸福。無知的女人,畢竟是比較幸福的。
「韓小姐,我知道這個問題很笨,但我可以做些甚麼賠罪呢?」葉永綠問。
「不用了。」韓純憶說。
「不用?」葉永綠微微怔了一下。
「就當是我被你感動了吧。」
「那真是謝謝你。」
「你像是天使——」
「天使?」
「只報佳音。」韓純憶微笑著說。
葉永綠傻傻的笑了一下。
第二天,姜言中約了葉永綠在Starbucks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