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張小嫻
「這個佳佳不是熊貓,是過境鳥。」
「過境鳥?」
「是一種在移棲時,短暫停留在某個地方,然後繼續往前飛行的鳥類。」
范玫因燦然地笑了:「我們生命中,不是也有許多過境鳥嗎?」
「是的。」他微笑。
「你的鳥兒好嗎?」她問。
方志安望了望自己身上的小鳥。
「我是說天空上由你管理的那些。」
他的臉紅了,笑笑說:「還好。」
范玫因望著窗外的天空,說:「那就好了。有鳥兒的天空比較漂亮。」
方志安離開Starbucks,回到辦公室。那只生病的蒼鷺已經復原了,他把它放回公園裡,看著它拍翼高飛。
過境的鳥,只是一個美麗的偶然。
第三章
凌晨十二點半鐘,林康悅駕著她那輛小小的敞篷車回家。車停好之後,她並沒有立刻把收音機關掉,她還想聽下去。夏心桔在節目裡提出了一個問題:「如果可以讓你回去人生某個階段,你要回去哪個階段?」
她又要回去哪個階段呢?
她就要現在這種幸福的日子。
她走出電梯,一邊哼著歌一邊從皮包裡掏出鑰匙開門。門開了,她亮起客廳裡的燈。翁朝山直挺挺的坐在沙發上,眼睛冷冰冰的,嚇了她—跳。
「你還沒有睡嗎:」
「為甚麼這麼晚才回來?」他幽幽的問。
「不是告訴過你,我今天晚上跟舊同學吃飯嗎?」
「玩得開心嗎?」翁朝山微笑著問。
「嗯!我們很久沒見面了。」
「你今天打扮得很漂亮。」他說。
「是嗎?」她今天穿了一襲黑色的緊身連衣裙,是去年買的,一直放在衣櫃襄,沒有怎麼穿過。
她脫掉鞋子,在翁朝山身邊坐了下來,依偎著他說:「李思洛結婚了,羅曼麗跟男朋友鬧得很不開心。」
「跟舊同學見面也要穿得這麼漂亮的嗎?」翁朝山的目光充滿懷疑。
「你又來了!」她望著他,很想說話,最後還是把說話吞進肚子裡。
「我去洗澡。」她站起來,走進房間裡。
翁朝山璽著她頹喪的背影,他有點痛恨自己。
林康悅洗澡的時候,翁朝山也脫掉了衣服走進來。
「對不起。」他在後面抱著她,頭擱在她的肩膀上。
「你為甚麼老是懷疑我?」林康悅生氣的說。
「我不是懷疑你,這麼晚了,還不見你回來,我擔心你。」
林康悅轉過身來,難過地裡著翁朝山,說:「你已經不再信任我了。」
「沒有這回事。」翁朝山拿了一塊肥皂,在手上揉開了泡沫,塗在她身上。
「你知不知道每個女孩子在參加舊同學的聚會時,都會刻意打扮自己的?因為大家都不想在外表上輸給對方。」林康悅覺得她因為那一襲黑色裙子而受了委屈,不能不說出來。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不回來,我便睡不著。」翁朝山說。
「你永遠也不會再像從前那麼愛我了,對嗎?」她悲哀地問。
翁朝山捧著她濡濕的臉,說:
「我和從前一樣愛你。」
他拿起蓮蓬頭,替她衝去身上的肥皂和臉上的眼淚。
林康悅蹲了下來,臉埋在雙手裡。她應該相信他嗎?還是,他所說的每一句話,只是愛的謊言?
翁朝山也蹲了下來,溫柔地把林康悅掩著臉的一雙手拉開,說:「快點穿上衣服吧,這樣會著涼的。」
林康悅搖了搖頭,把翁朝山手上的蓮蓬頭拿過來,擱在他的肩膀上,讓熱水緩緩流過兩個人的身體。她坐了下來,緊緊地摟住翁朝山,雙腳纏著他的身體。水蒸氣在四周瀰漫著,這一刻,除了水聲和呼吸聲,她甚麼也聽不見,也看不見翁朝山的瞼,一種溫柔的幸福降臨在她身上,喚回了更加美好的歲月。
那個時候,她正和翁朝山熱戀。一天晚上,她和羅曼麗在尖沙咀吃晚飯。吃完飯之後,她們在彌敦道散步。那一帶有許多流動小販的攤子,她在其中一個賣胸針的攤子上看到一個「Love」字的胸針。那個「Love」是用許多顆假寶石嵌成的。
「我要買這個!」她拿起那個胸針。
「不是吧?」羅曼麗搖著頭問她。
「為甚麼不?」
「你不覺得很肉麻嗎?」
但她始終不肯放下那個胸針。
「誰會買這個字的胸針?」羅曼麗說。
「你不需要「Love」嗎?」
「但是,沒有人會把需要掛在胸前的呀!」
林康悅沒有理會羅曼麗的勸告,堅持把那個胸針買了下來。
「要是你把這個胸針掛在身上,我才不要跟你一起外出。」羅曼麗笑著警告她。
她根本沒有打算把那個胸針掛在身上。它很沒有品味、很粗糙。然而,那一刻,她不聽羅曼麗的說話,硬要買這個胸針,也許是因為正在熱戀吧?
心裡有愛,被人愛著,也愛著別人,整個世界都充滿了愛,看到「Love」這個字,雙眼也會發光。明明知道自己不會掛這個胸針,仍然買了下來,因為她正在享受愛,也正在感受愛。那個時候,她忽然理解,壞的品味,也許有幸福的理由。
她告訴翁朝山:「羅曼麗說,要是我掛上這個胸針,她拒絕和我一起外出。」
翁朝山聽了,只是微笑不語。他的微笑裡,充滿了幸福。她從來沒有在一個男人臉上看過這麼幸福的神情。一向以來,都是男人許諾給女人幸福;然而、那一刻,她很想給他車福。可是,這個幸福的許諾並沒有兌現。她曾經以為翁朝山是她最後一個男人了。後來,她卻愛上了另一個人。
邵重俠是她的上司。大家認識的時候,他就知道她有男朋友了。
一天,她發現自己放在荷包裡的一張照片不知甚麼時候不見了。那是她四歲的時候在家裡那棵聖誕樹下面拍的,底片已經沒有了。
到底是甚麼時候遺失了的呢?她在家裡怎麼找也找不到。那天傍晚,她一個人在辦公室裡,翻箱倒篋的找。
「你在找甚麼?」邵重俠問。
「我在找一張照片。不知道在甚麼地方遺失了,那是我很喜歡的一張照片。」
「是這—張嗎?」邵重俠從皮包裡掏出她遺失了的那張照片。
「就是這一張!」林康悅歡天喜地的說。她還以為,她會永遠失去這張照片。
「你是在哪裡拾到的?」她問。
「在咖啡機的旁邊。」
「一定是我買咖啡的時候不小心掉了的。你是今天拾到的嗎?」
「是四個月之前。」邵重俠說這句話時,耳根陡地紅了起來。
她忽然明白了。
這個男人一直偷偷藏起她的照片。
她望著邵重俠,他滿臉通紅。誰能拒絕這種深情呢?那一刻,她愛上了他。那時候為甚麼會愛上他呢?她心裡不是已經有另一個人嗎?那是她曾經相信的幸福。也許,她太年輕了。人在更年輕的時候,總是對愛情需索無度。
林康悅瞞著翁朝山,偷偷的和邵重俠見面。她用上了許多借口:開會、加班、跟舊同學眾會、和羅曼麗吃飯……,為了另一段感情,她說了不少的謊言。而其實,她從來就是一個不擅於說謊的人。
一天晚上,當她從邵重俠的家裡走出來,她看見翁朝山幽幽地站在對街那家便利商店外面等她。原來,翁朝山從家裡跟蹤她來這裡。看到他的那一刻,她震驚得想立刻逃跑。可是,她能逃到哪裡呢?她在他面前,慚愧得沒法抬起頭來。還是翁朝山首先問她:
「你要跟我回去嗎?」
她望著翁朝山,她從來沒有在他臉上看過這麼痛苦的神情。她是多麼差勁的一個人?她在他眸中看到一個殘忍的自己。甚麼時候,她已經忘記了在彌敦道的流動攤子上買「Love」胸針的幸福?又在甚麼時候,她開始義無反顧地背叛一段摯愛深情:而這一刻,這個男人的臉上甚至沒有一絲怨恨。他來這裡,彷彿是要帶這個迷途的小女孩回家。
她回報他的深情,竟是背叛。她多麼痛恨她自己?
兩個人坐在那輛敞篷車上的時候,她掩著瞼失聲地飲泣,翁朝山一句話也沒有說。收音機擰開了,夏心桔在節目裡問:
「無限的盡頭究竟在哪裡?」
這個問題,來自米謝·勒繆的一本小書,書的名字是《星星沒有出來的夜晚》。
一個小女孩在暴風雨之夜,對於無限、生命、死亡、自我、愛與孤寂提出了許多問題。
無限的盡頭在哪裡?
她的哭聲在寂靜的夜裡迴盪,翁朝山卻一直痛苦地沉默著,哭的為甚麼不是被背叛的那個人呢?無限的盡頭是愛。他用無限的寬容來饒恕一個不忠的情人。
他太愛她了,他是來帶她回家的。冷冽的風從外面吹進車廂裡,翁朝山伸手去後座拿起自己的外套鋪在她身上。林康悅哭得更厲害了。她很想跟他說對不起,可是,在這一刻,「對不起」這三個字對他來說,太痛苦了,翁朝山也許寧願她沉默。誰能忍受自己的愛遭受背叛和遺棄呢;那一刻,她才深深的知道,她愛的是翁朝山。她不能想像他從她的生命中消失。沒有了他,那些日子將會多麼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