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裘琍
他把她放進床上,但身體像被大山壓住直不起來。
他的手放在她雙肩之旁,他們沉默地保持臉對臉的姿勢。
「明天整天我在公司,晚上才會回來,我會派一輛車過來,隨便你要到那裡去。」
她沒有說話,眼睛裡水波蕩漾。
「我……絕對是個大色狼,但今天只想好好睡個覺。」他拔開自己的手,然後以最快的速度跳入沙發裡。
祝你有個平安夜,只要我不要半夜醒過來。
--睡前,嚴森這般想著。
第六章
嚴森想--再這樣下去他一定會瘋了,因為他又整夜未眠。
絕不是慾望所致,整夜他側身看著她沉睡的臉,聽她微弱平緩的呼吸聲,數著她變化幾種表情,就這樣而已,竟然就到了天亮。
到了公司,忙碌緊張氣氛如金鐘罩一般壓住他,頓時他才驚覺自己被魑魅纏身,只有離開她才能恢復自我。
進入辦公室,他謝絕一切訪客,取消即將要開的會,以及交代秘書不接任何電話,他必須好好睡個覺。
直到中午,粗重有力的敲門聲驚醒了他,他正想破口大罵之際,門被推開來,嚴老先生冷峻的臉出現在他面前。
長沙發橫躺的人彈坐起來。
老先生已經七十六歲了,雙腳因中風緣故有些麻痺,他必須拄著枴杖才能緩步行進。三年前他把紡織廠交給小兒子後,就不曾再出現。
嚴森是老先生抱回來,被嚴老太太養大的小孩,儘管外人盛傳他是老先生在外面的私生子,但他並不以為意。甚至沒想過自己的母親是誰,對他而言,他的身世是他們前一輩的老故事,而他的故事正在進行。
年輕時老先生多半在外面打拚,對孩子的教育方式同樣也是把經營事業的那套搬回家,是故他和四個兒子一個女兒之間都有一條鴻溝,尤其嚴森,對老先生十分敬畏,從小就把他的話當成聖旨看待。
雖然長大後老先生放任個人自由發展,但對娶回家的媳婦卻有所堅持。
至少不能影響老先生的名譽。
這也是鴻溝裡最深凹的地方,對女人嚴森也有所堅持。
現在老先生親自找上門了,想必是阿發的花瓶不小心又摔破了,他老早知道找她幫忙是天大的錯誤,但臨時又找不到可以相信的人。
老先生在一張單人沙發上坐下來,臉上的皺紋陣陣晃動,看來要說的話不少。
「半年裡三更半夜才看到你的人,今早眾目睽睽之下你躲在這裡睡覺,你投資在俱樂部裡的錢我不過問,但我不容許你為一個女人日夜顛倒、罔顧正事!」
幸好睡過一覺後的嚴森精神好多了,所以有足夠的力氣與之戰鬥。
「我承認這段時間有些失常,也承認確實有你說的那個女人存在,不過歡場之交沉淪也只是一陣子,我很快就會甩掉她。」
「是這樣嗎?」老先生射出一道嚴峻的目光,「和我知道的不一樣,她並非歡場中女子,而且有個殺人犯兄弟不是嗎?」
老先生調查得可真清楚啊……但嚴森也不是省油的燈。
「有何不同?同樣要錢。」
「要錢的話好解決,要命的話我可不同意!你多久沒看看自己的樣子,足足瘦了一圈,你的領帶是歪的,眼眶發黑,皮鞋底下則沾滿泥土,她會吸你的血?」
沒想到老先生也會開玩笑……嚴森回以冷冷一笑。
「好久以前你沉迷工作時不也是這樣?但工作結束後你只想回家,不是嗎?」
老先生大笑起來,不愧是嚴家的兒子,希望他記住自己說過的話。
「好,我不過問賀之雲的事,但想回家的人總要有個家吧,你對陳老的女兒有何打算,曉如對你的感情,不必我多說。」
他佩服老爸,連賀之雲三個字都記到了,而他也只聽到這三個字而已。
「放心,我會娶一個女人,只要你喜歡的女孩子我都會考慮,反正結婚就是那麼一回事,白頭偕老才重要。」
「但是你總不能讓人家等到白了頭吧。」老先生露出擔憂之色。
所以他說老爸挺有幽默感的。
「我現在三十二歲,答應你在三十五歲之前結婚總可以了吧。」
「而且要是正派的女人,我喜歡的女孩子。」
「我答應你。」
嚴森一口承諾下來。
「最好不要有弟弟。」
嚴森大笑起來。
送走老先生,接下來就是一大堆公事要處理。
想開之後,嚴森覺得很快活,體內有無窮的體力待發洩,他想要把握現在的每一分秒,尤其晚上和賀之雲在一起的時光,既是用錢買的就不可以浪費。
但是他浪費一桌官場上的滿漢全席,他要副總代他參加。
而且時間一到,他套上外衣就立刻奔往山上。
這次開門的人是阿發,嚴森先把她拖出來臭罵一頓再說。
然後他看見他的女人,她正在佈置晚餐,雖沒點上粉紅色蠟燭,但燈光照著她的臉就是一種浪漫情調。
他忍不住探過頭。
她露出優雅的微笑。
「不是我做的,阿發她說你今天會回來吃晚餐。」
阿發可真是他肚子裡的蛔蟲啊……,八成在家裡說錯話急著想賠罪。
說來也怪,每次在賀之雲面前嚴森就覺得自己很粗俗,老早就把說過的狠話忘得一乾二淨,對自己出爾反爾的心態甚不瞭解。
明明想羞辱她一番以洩恨的,每每話到嘴裡卻變成溫柔的驚歎,嚴森真是被自己打敗了。
他凝視著她,當然不能把心裡感覺直接說出來,只好繞圈一周再回來。
「今晚的你好像又跟昨晚不一樣。」
「是嗎?」
她解下發圈,讓長髮披洩下來,舉起發圈給他看,好像說她不過是把頭髮綁起來而已。
「昨晚的你又跟前晚不一樣。」他忍不住又歎道。
彷彿想起那天出糗的姿態,她顯得有些靦?,低下頭撫弄衣褶。
「你一直都這麼溫柔嗎?不管你做什麼事,想什麼事,什麼情緒,什麼表情,看起來都是平靜安詳,教人伸手不及,教人手足無措,教人不敢大聲說話,不敢碰觸你心裡真正的感情,因為男人很賤,寧願選擇化過妝的面具,不願被真實情感所傷。」他喘一口氣說:「抱歉,我喝了酒了,所以話很多。」
其實他滴酒未沾,不然找不到借口說這些話。
她略略震動了一下,但莊嚴之色依舊沒變。
「你是否有點在欺騙自己,事實上在你面前的我非常普通。」她輕輕想點醒他的夢。
他搖頭,肯定自己只有在她面前才會有真實的情感。
「你不普通,否則那個冤大頭不會為你意亂情迷。」
--還有我。
他原來要說的,硬是吞到肚子裡。
「因為愛。」
她抬起臉正視他,心裡有點慌亂,感到危險,必須盡快點醒他的夢。
他繼續說下去。
「但你不愛他,你說過無法再愛上任何人,我不知道你和你父親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才二十二歲的你,不能就此決定你的未來。」
她張起防衛盔甲,當有人想刺探她的內心,她就會變得充滿敵意。
「愛是一個形容詞,人類情感的代言,有深有淺有濃有重,分成很多種,同情之愛,朋友之愛,親情之愛,感官之愛,愛人或被愛,付出的若收不回來就變成恨了。二十二年來我所遭遇的挫折感消耗了我全部精力,我不想讓愛變成恨,寧可選擇眾愛之中最淺的部分,一份安全感。」
「所以可以忍受跟一個討厭的男人在一起。」他憤恨不平,意指那個冤大頭,同時想到自己。
「我不討厭成超。」
--那就是我囉?
他不想再莽撞地亂發脾氣,只想要把握每一分秒快速弄清自己的思緒。
「也願意跟他結婚,生子,共度白首?」
「那是女人最好的選擇。」
「說你好不好。」
「的確是我最好的選擇。」她乖乖聽話。
他的視線跳上窗口,感覺自己真是星空之下的可憐蟲。
「我慘了,我好像真的很喜歡你。」
半天靜默,他不想看到她的表情。
可是更不想逃避了。
「從國中時代起,我就很有男孩子緣。」她突然說著不相干的事。
他聆聽著她慢慢說道。
「早上我騎腳踏車上學,後面總會跟著一些情竇初開的小毛頭;我到工廠上班,總是謠傳誰喜歡我,誰又對我有意思等等,後來我嘗試跟男孩子交往,才發覺我根本無法使他們快樂,他們總是跟著我苦,跟著我的生活運轉,這不是愛情,不是兩個對等個體燃放的光芒,我只是他們心裡存在的脆弱罷了。」
他半天才開口。
「你想告訴我什麼?」
她像念一首詩……「我是你心裡存在的脆弱。」
他居然……無言以對。
試想自己現在的樣子,的確像個情竇初開的小毛頭,不管如何想抵抗她的吸引,但還是輸給自己的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