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裘琍
他情不自禁的將視線往上移,她的皮膚潔白,下巴削尖,有雙大大的眼睜,濃密的長睫毛鋪蓋其上,可惜臉色太過蒼白,嘴唇也失去原來顏色,整體看起來不算驚艷,但依稀可見一股高雅氣質。
他愣愣地注視她好久,不禁為每個自殺人惋惜,這麼年輕美麗的女孩,竟傻得以自殺結束生命,真是可悲、可笑。
是否和他一樣,只為逃避一個女人的求婚,他輕笑起來,沒有人會傻成如此,她勢必遭遇極度悲痛的事件,才讓她狠下心以自殺了生。
被男人拋棄?
失去摯愛?
生意失敗?
或賭博欠下一屁股債?
反正,邵第九己盡了道義,至於等她醒來後如何解決問題,那就不關他的事了。如果她還要自殺第二次,他亦無權阻止。
可是他卻一直坐在她身邊,遲遲不肯離開。所謂送佛送上西天,他不能就這樣放下她……
她靜靜躺著不動,他靜靜審視著她,他猜她某一時刻應該醒了,但她卻堅持保持原狀,直到他等得不耐煩,忽然有股恐怖念頭升起,以為她真的死了,於是他急得伸手摸她鼻息,觸到她小巧的鼻尖時,她猛然掀開眼皮……
他的手伸到半空中霎時停住,她的眼神也跟著停住,以一種非常驚異、驚異得不能再驚異的眼神瞪著邵第九,他有點尷尬又帶點生氣。他想她真失禮,遇見救命恩人非但沒有感謝言語,反而表情活像撞到鬼。
她黑白分明的瞳孔中,反應出他的模樣,雖然狼狽不堪,但不至於到能嚇死人,可是她的表情的確像快要被嚇死。
接著,她臉上的肌肉慢慢抽動,眼睛開始轉動,卻片刻不離開他身上,用那種想把他看入骨髓深處的看法,從頭到腳、從腳到頭……,他被她看得難堪極了,忍不住摸摸臉、摸摸手,想不透自己哪點值得她嚇成這樣。
氣氛持續著,他忘了自己是她的救命恩人,反而像待宰的恙羊般被她緊盯著。最後,終於她喘過氣,先用力搖搖頭,既而眉毛糾結起來,然後自嘲似地笑了。
「不可能——」這是她開口的第一句話,聲音甜美悅耳,不過卻難以明白意思。
不知此「不可能」乃她自己不可能自殺,還是自殺後不可能被救起?但是這種啞謎打太久就不好玩了,邵第九逐漸失去耐心,他只想聽她「應有」的道謝後,然後拍拍屁股離去。
「小姐,下次自殺時要找個無人的地方,不然又被人救起就糗大了。」他先調侃她一句。
萬萬沒想到,聽了他低沉富磁性的男性聲音後,她又是一副快要被嚇死的模樣,就像從他喉中聽到鬼哭神號似的。
「這是你的聲音嗎?」她發抖地問,額上冒出汗珠。
他張望四周,海邊只有他和她,如果這聲音不是他的,就真的是鬼哭神號了。
「沒錯,這是我的聲音,如果你不喜歡,我也沒辦法,因為它是與生俱來的。」
按著,她又以那種吃人眼光看著他,直到他忍無可忍為止。
「你是否被海水沖昏了頭,還是你本來就是精神病患,你再這樣看我,我會以為你對我有意思!」
她不能體會他話中的嘲諷,只是瞪著大眼看他,從腳底移到髮梢……
「請問你的頭髮是真的嗎?還有,你是不是一直就很瘦?」
他確定自己已經受不了瘋言瘋語,於是跳起來罵人。
「我的頭髮一直都是真的,很瘦也是真的,你跳海自殺是真的,我冒險救你一命是真的,但是如果你再胡言亂語下去,那我真的會懷疑你自殺是假的,你根本就是瘋子!」
「不……小九……先生,對不起,我認錯人了,我把你當成另一個人,請不要生氣。」她急急說著,臉上有無限哀愁。
小九……?他好像聽到她說小九,許多親暱朋友會叫他小九,難道她認識他?不可能,他生命中從未見過這個女人。
他又坐回去,不是因為她可能認識他,而是她虛弱地撐起身子令他同情。
「我很像你的朋友嗎?」他放柔語調。
她點點頭。
「丈夫。」她告訴他。
他喔一聲,感到失望,又覺得這股失望來得太好笑,難不成救命場面就非得發生羅曼史不可?
她環抱雙膝,眼眸閃爍不定,不管會不會發生羅曼史,他不想就此告別。
「為什麼想不開?」他傻傻地問。
她的黑色眼眸立刻蒙上高深的陰影,他感覺到她的肩膀輕輕顫抖著,勾起他潛伏的好奇心,想知道她的遭遇。
「我想……一時衝動吧!想著跳下去會如何?想著想著就真的跳下去了。」她苦笑著,殘餘的海水順著她的窄小臉形滑了下來。
真希望她不要常常想著想著就跳下水,否則世間就會減少一位美女。他想著想著臉紅了起來,她不很美的,只是天很黑,海很遠,她是個女人,他是個男人,所以她變美了。
她發現他忽紅忽綠的臉色,眼神泛起懷疑,他急忙收住胡亂的思緒,嘴邊拚命找話題掩飾愚蠢。
「為什麼?」
剛才問過了,他發覺自己笨得可以,又囉唆得可怕,他只不過救她一命,不代表她該告訴他完整的故事,況且又不關他的事。
不過……她始終沒有向他道謝,他冒著生命危險救了她,而她連一句道謝都沒有,或者就該為這個理由繼續留下來。
他心裡舒服多了。
她終於說了……
「我丈夫他……」她斜看他一眼,「他離開了我,突然間我發覺被拋棄好難受,大概就是這個原因吧!」
「你們結婚多久?」隨著好奇心興起,迫使他多留了一下。
「十年。」
他難以置信地仔細看她,雖然黑暗中難以看出她實際的年齡,可是憑他的醫學經驗,不可能錯看這麼大距離,她看起來頂多二十五歲。
「十年?那也過了七年之癢,為什麼現在他才決定離開你?」他悶悶地問。
她笑得苦澀,宛如喝了碗淡茶。
「你很像他,真的好像好像,所以當我看到你時才會嚇成這樣,不過你不是像他現在的樣子,而是他年輕時的模樣,我剛認識他時,簡直和你現在一模一樣。」
「那我真倒霉。」
他裝作漠不關心,不過嘴角忍不住癟下來,看他氣的模樣,她輕輕地笑了。
「這樣子更像。」
她笑得更開心,潔白的膚色印上一朵粉色微笑,他卻看得焦躁。
「你丈夫現在長得什麼模樣?」
他忽然想知道怎樣的男人才能與她匹配。
她眼中立刻蒙上絢麗的色彩,像極了每個戀愛中的少女。
趁她未形容前,他先悄悄暗忖對方長相,如果如她所言她老公年輕時像他,一定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帥哥,想必中年之後更添成熟風采,充滿自信又迷人的男性魅力。他想的也就是邵第九過了四十歲以後的樣子。
「他變了很多,現在頭禿了,背駝了,腰也肥了,而且有心臟病、高血壓……」她還要數落下去,卻被他大吼一聲止住。
「那你還要嫁給他,為他自殺?」
他重重喘息,她說的當然不是他,但是他不知自己為什麼生氣?大概凡是人,只要聽到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就會忍不住暴跳如雷。
她驚奇地張大眼,他警覺自己嚴重失態,遂轉過頭迴避她的目光。
「不管他變得如何,我愛他。」她堅決說。
對了,就是這個理由,愛……
可笑也可悲的理由,所以能讓一朵鮮花甘心插在牛糞上,讓情人眼中出西施,文人雅士才想得出的好理由。
她掀起眼簾偷偷看他,他還在跟自己生氣。
「你知道嗎?我老公……他也是救了我一命才認識我,就是現在的情形。」
「喔,那可真巧啊!」他反諷道。
和她老公不同的,他遇到她時她已嫁作人婦。
按著,有一陣子他們各懷鬼胎不說話,直到被寧靜的空氣攪得心神不寧。
「你常常自殺?」
他沒有看她,倒像和自己說話。
「不……我是……」她的聲音忽然停下來,眼中露出驚恐。
「奇怪,我怎麼忘了?我真的忘了那一次我怎麼會下水的?」
他懷疑她暫時失去了記憶。
「八成,又是想著想著就跳下水吧。」他嘲諷地說。
她恍恍惚惚的,好像真的有點腦震盪。
「那時,他有個要好的女朋友,為了我才和她分手。」她試著勾起回憶。
喔,那她老公又多了一個地方和他雷同,他正想和要好的女朋友分手。
「而你當時卻不知道今天他負了別人,往後他同樣會負你的道理吧!因為負心漢有劣根性,負一次成功後,以後就負成習慣了。」他酸酸地說著。
「是嗎?我一直把他當成孩子。」她虛弱的歎息著。
他坐著看天,發覺一直談人家老公是一件很可笑的事。
「你一定很年輕時就嫁給他了。」他用鼻音說。
她也學他看著天,聲音渺渺渙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