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頁 文 / 小可
第一章
「女兒啊,有個差事你想不想接?」
我從書房經過時,父親突然從書本上抬起頭來,一對炯炯然的銳利眼睛透過厚重的老花眼鏡,瞪著我問了這麼一句。
我稍稍愣一下,隨即停在門口邊笑著說:「老竇呀,以前我們在美國的時候,您都不讓我去打工,怎麼,突然改變主意了嗎?」
老竇是我自小對父親的稱呼,父親是廣東人,那兒都是這樣尊稱父親的。至於由來嘛,讀過《三字經》的都知道,「竇燕山,有益方,教五子,名俱揚……」,所以就把教子有方的父親稱為「老竇」。
十七歲以前我和父親旅居美洲與歐洲,記得當時好友慫恿我去打工,沒想到被父親一口回絕,連理由也不給一個,我那時還賭了三天氣不跟他說話呢!後來我細細思量過後,自然知道父親捨不得我吃苦,也擔心我在外會遇到什麼歹事,所以就把打工的念頭作罷,沒想到這時父親竟會主動提起這事。
「乖女,你今年也二十歲了,再過兩年就要畢業進入社會,趁現在暑假期間賺賺經驗也好。」父親靠著皮椅,舒緩疲憊的龍脊。
「到底是什麼好差事,說來聽聽吧!」我索性踏入書房,坐在一旁椅子上。
透過昏黃的檯燈,我看見父親滿頭的花發以及臉上深刻的皺紋,猛然想起他今年剛好六十歲了。即使如此,在眾人眼中,父親仍是個非常有魅力的男人,光看他深邃的眼眸和剛毅的嘴角便知當年一定是個美男子無疑,而且他又長得十分高大,年屆半百背脊依然挺拔,站在人群中非常出色。
父親姓楚名謙,不論外表內在都是個謙謙君子。
「我在台灣有位故人……她想學英語……」父親好像有些難以啟齒。
「您這位故人,多大年紀了?」我饒富興趣地問。
父親和我長年旅居國外,最近才從香港回台灣定居,他曾在香港中文大學授過兩年課,今年才應台灣某國立大學之聘回來教書。
飄泊太久了,該回家了。我曾聽到父親這樣喃喃自語。
我從沒聽過他台灣有什麼朋友,即使有,年紀應該也不小了吧,一把年紀了怎麼還會想學英文呢?所以我才會有此一問。
「她……大約五十歲,很久沒聯絡的舊友,最近才碰上。」父親清澈的眼睛有些朦朧起來,回憶往事彷彿令他疲憊不勝。
「有點年紀了,為什麼現在才要學英文呢?」坊間的英語補習班,不是開給想及早打基礎的孩子,就是給想再深造的成年人。五十歲才學英語,更是罕見。
「這我就不知道了,你得去問她本人。」父親促狹地看我一眼。
「為什麼得要我去問?」我又不認識人家!
「傻女!」父親疲憊地笑了起來。「你還沒理解過來呀?因為她想請你當她的英文家教,當然得你自個兒去問。」
「我?」我指著鼻子。「當她的英文家教?沒搞錯吧?」
「當然沒搞錯。你自幼在國外長大,英文好得很,不找你找誰?」父親含笑看著我,眼眸閃著睿智的光芒。
「這這這……」我忽然想起某個疑點。「老竇,你可是大名鼎鼎的英文教授,她怎麼不找你?你們嗑牙談天聊往事時用英文說話不就成了,那豈不一舉數得?」
「傻丫頭!」父親揮揮手。「我忙著做研究,哪有功夫陪她嗑牙談天聊往事。她那種程度的學生,你來應付就可以了。」
「這……我要考慮。」我想了一下之後這麼說。
「你考慮什麼?人是你爹介紹的,你就安心去吧!」他又把眼光調回書本上,不願再多談的樣子。
「總之,先讓我和那個人見面,談過再說。」我非常堅持。「您還沒告訴我這個人是誰呢!」
「唉!她年輕時氣質高雅,現在必定也雍容華貴……」父親摘下眼鏡,揉著酸澀的雙眼,好像陷入過往似地喃喃自語。
「她是個女的?」我很訝異,自從母親過世後,父親就對其他世間女子視而不見,再加上他個性內斂深沉,即使有人猛追,他也視若無睹。
別看父親年紀一大把,外表看來仍舊高大挺拔,兼之氣質出眾,口袋多金,因此主動投懷送抱的女子非常之多。母親早逝,是父親一手將我帶大的,因此聽見父親有位女性舊友令我十分詫異,實在無法將他和其它女子聯想在一起。
「怎麼?她不能是個女的嗎?」父親皺著雙眉瞥我一眼。
「沒、沒什麼,教老太太總比教老先生好,女生比較好教。」我趕忙說:「活到老學到老,真是難得!」
「老太太?等你看過就知道人家是不是老太太啦。」父親的眼中好像有著隱瞞,欲語還休。
可是父親不說,我也不好多問,所以我照著父親的指示,到沈家當起沈夫人的家教。這是我第一份工作,心中有點期待,有點緊張。
但我怎也沒想到,那無法逆料的未來,竟會以超乎我能承受的姿態,靜候我的造訪,猶如暗中伺伏的夜獸,耐心等待將被一口吞沒的無知獵物。
***
初到沈家,我有些被沈家這大門大戶嚇到。喧囂的市中心,鬧中辟靜的一塊土地,高牆包圍著綠樹,綠樹圍繞著青草,青草裡著三層樓的沈家主宅。
下了公車後我繞著圍牆走了一段路才找著門口,先是望了裡面一眼,然後不敢置信地對對手上的地址,確定之後才無可奈何按了門鈴。
老竇也真是的!怎麼不告訴我沈家的家境這麼富有,害我沒心理準備。我今天只隨意穿了件素色的褲裝,長髮用髮箍束起,看起來再平凡不過。
沈夫人會不會嫌我穿著太樸素了?雖然我一向不在乎別人用什麼眼光看我,但沈夫人可是父親的故舊,而且這是我第一份工作,我想做到盡善盡美。
一名看似僕人的女子來開了門,我表明自己家教的身份,她引我進入宅內。映入眼簾的是沈家宛若皇宮的豪宅大院,我一向對這種闊氣的房子嗤之以鼻,嫌之俗氣,卻沒想到今日竟然沾上身來了。
我無可奈何地笑笑,跟著她進入主屋,沒想到才剛踏一隻腳進門,迎面襲來一陣冷風捲得我失去平衡,竟被這陣強風刮得仰身往後倒。
我以為自己要摔慘了,腰間卻突然感覺一緊,有人勾住了我,那人用力一扯,我的身子立刻扶正,眼前白花一片。
「你還好吧?」那人低聲問,嗓音很沉,很富磁性。
朦朧間,我模模糊糊看見那個人的身形,猛然還以為看到父親年輕時的模樣呢!那人高高瘦瘦,眉目俊朗,乍看之下竟很像我老竇。
「我沒事……」我推開他的扶持,站開一步,揉著太陽穴驅除暈眩。
「那就好。」那人風也似地飆出門外。
我突然想起是這個人差點撞倒我,嘴裡立刻跟著迸出一句:「喂,剛剛你差點撞倒我!」
那人的背影忽地頓了頓,緩緩地轉過身,我的視覺逐漸復原,門外的陽光將他整個人襯得發亮,刺痛我的雙眼。我看不清楚他的臉,但他那高挑的身量,凌人的氣勢,卻壓得我有些喘不過氣來。
「那你想怎樣?要我道歉嗎?」他冷冷地說著。
強烈的日光照得我睜不開眼,聽他這樣說,一時之間我竟無言以對。
「少爺,這位是太太的客人。」女僕在一旁幫我解圍。
「客人?我還以為家裡又忽然迸出個鬼來了。」那人聳肩一笑。「而且是不長眼睛的鬼!!」
我陡然氣憤起來,初來乍到,竟碰上這樣可惡的少爺!這個人是沈夫人的兒子嗎?教養未免太差了。
「不長眼睛的人是你吧!差點撞倒人還幸災樂禍!」我的脾氣也是挺嗆的,略哩啪啦跟那人槓起來。
「哼!我好心出手救人,對方沒感謝半句也罷了,客人竟敢罵主人,這是什麼道理?」那人不屑地回嘴。
我忽然有種棋逢對手的感覺,興致整個高昂起來,壓著滿肚子氣,一字一句清楚地說:「有客來訪,主人不倒屣相迎也罷了,竟還口口聲聲欺侮客人,請問這又是什麼道理?」
那人從外頭進來直走到我面前,我抬起頭,發現他實在高出我許多,但我人雖小,氣勢可不小,照舊挺起胸膛面對來人。
「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我還倒屣相迎咧,你當自己是貴客嗎?」他低下頭,眼睛冷然睨著我。
我仰起頭,終於將他一張清秀至極的臉龐看得清清楚楚,俊逸的眼、修長的眉、挺直的鼻、剛毅的唇……這張臉,竟然像極了我老竇!
我發呆,他也在發呆,低頭凝視著我,表情十分困惑,然後他突然舉起手掌覆蓋在我臉上,但沒碰著我的皮膚。
「好個巴掌臉。」他說我臉小,其實是他手大吧!
我退後兩步,躲開他的迫近,對著那張俊臉吼:「你以為我稀罕來嗎?我到底招誰惹誰了!平白無故來這個地方找罪受,簡直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