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香綾
孟昶轉過身來,炯炯的星芒鎖住她的眼瞼。
良久後,他道:「好,我們現在不談,等找到適當的機會,咱們再來談個夠。」莫測高深地揚起嘴角,他沒有說再見就走了。
江昕愣在原地,摸不透也猜不著他話中的意思。此時播音員的聲音傳來飛往高平的班機即將起飛,她懷著一肚子疑惑登上飛機,可竟然無巧不巧地看到他正坐在走道另一邊的座位上。世界真的有這麼小嗎?到哪兒都遇上他?
她和他打個招呼,「孟老闆,也回高平?」是回,還是到?
他是有預謀的,不然不會連座位都湊巧買在她隔壁。江昕戒慎地睇了他一眼,把坐姿調整了下,以便隨時注意他的舉動。
「是的。」他遞了一張名片給她,「我們現在不談公事,你可以直接叫我孟昶。」
孟昶?終於知道他的鼎鼎大名了。江昕自嘲地咧開小嘴,在商場上這麼多年,第一次表現得這麼生嫩,搞了半天,連人家老闆叫什麼都不清楚。
「孟先生是T省人?」直呼其名顯得太過親膩,還是保持一點距離比較好。
「正確來說應該是澎湖人。」他別有深意地睨了她一眼,續道:「事實上我在澎湖只住了十二年,那裡只能算是我半個故鄉。」
「是澎湖本島?」十二年不算短,她在那小島住了十八年,以他的年紀當不超過三十五歲,大不了她多少,他們或許是老同鄉呢。
「是的。我家住在中央老街,漁市場的後面,隔壁有一家彈棉被的商店,前面則是賣糕餅和中藥草的店。」
那不就是她家附近嗎?
「好巧,我也住澎湖,而且就住在棉被店隔壁的隔壁,但我不記得曾有一位像你這樣的鄰居。」他八成是蓄意編個故事攀交情,否則世界上哪有這麼巧的事。
孟昶笑得很冷冽,「學會遺忘是一件好事,特別是那些會讓自己良心不安的過錯。」
「你話中有話。」江昕像只刺蝟般,全身都張起芒刺。
「讓我告訴你一個故事吧。」
孟昶意味深長地朝她一瞥,在他那兩潭澄澈的泓水波紋間,江昕彷彿看見自己同時呈現出怔忡與詫愕的表情,她隨即衝口而出,「你都和剛認識的女士講故事嗎?」
「不,這是第一次,應該也會是最後一次。」他如汪洋的眼眸一直盯著她的臉,好一會兒後才移開,「那是十年前的事,當時我和我哥哥剛由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畢業,奶奶帶著我們回故鄉訪親。」
「你哥哥?」
「是的,他比我年長兩歲,因轉系的關係,晚了兩年才畢業。」孟昶接著說道:「我們原先預定,在澎湖停留兩個星期,就要轉往上海。但很不幸的,我哥哥遇到了一個長得頗標緻的女孩,他很快的迷戀上她,堅持要住下來,任憑我和奶奶怎麼勸都不聽,那是個面若芙蓉,心如蛇蠍的女人……」
因為他後頭這幾句話,江昕的思緒忽地飄至好遠的地方,最後停駐在一個高高帥帥的大男孩面前。
他叫孟濤。
呀!他也姓孟,這不會是另一個巧合吧?江昕馬上轉過臉,直勾勾地盯著他,企圖在他身上找出蛛絲馬跡。
孟濤曾是她最親密的朋友,她永遠也忘不了,那是在一個夏日的午後,臨近黃昏時,她一個人漫步在吉貝海邊,偌大的沙灘平整、寧靜、細緻的徜徉在血紅的夕陽下,閃著一層淒迷濛朧的光暈,似夢幻般虛無而空蕩。
看看四下無人,她的叛逆因子立刻跑出來作祟,脫了黑色學生裙,她把整個身子沉浸在溫暖的海水裡,載浮載沉,痛快極了。
他從沙岸的另一端走來,誤以為她失足落水,拼了命把她從海裡撈起來,白色的學生服,遇水後變成完全透明,令她玲瓏有致的胴體畢露無遺。
孟濤抱著她,望著她幾乎裸露的身子,半晌說不出話來。霎時,她成了吉貝海邊最美的景物,點綴著大海,大海也點綴著她,那高聳柔軟的胸脯吸引孟濤所有視線。
他被她無盡誘惑的美驚呆了,屏住呼吸,像崇拜女神般半跪在她面前凝望她,更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直到她不悅地拂開他,從沙地上坐起來。
「你想幹什麼?想非禮我呀?真是找死!」她可是惡名在外的小太妹,同學們避她都惟恐不及,這大個子青仔,居然膽敢侵犯她。
「原來你只是在戲水,我還以為……」害羞的男孩,講沒兩句話就臉紅。
江昕一看不禁蹙眉,有沒有搞錯,這種德行也敢出來泡妞?
「叫什麼名字?」他才牽動一下嘴唇,江昕連忙仍手制止,「算了,不用講了,反正不想交你這個朋友講了我也記不住。」
「我叫孟濤。」他堅持把名字寫在沙灘上,好讓她記進心裡頭,誰知她根本不解風情,用海水把它沖得連丁點痕跡都不剩。
「你呢,你叫什麼?」
「要說貴姓芳名,這是基本的禮貌,你媽媽沒教你?」沒想到一句不經心的玩笑話,竟使他的神色一變,爾後,從他多次的談話中,江昕才明白,原來他和她一樣,都有一個不快樂,或者應該說是滿悲慘的童年。
之後,他們更熟稔時,孟濤開始騎著摩托車到學校門口等她,兩人相偕到廟口吃刨冰,到海邊嬉戲,或乘船到外海,儼然像一對熱戀的情侶。
沒有人知道,她擺盪的心從來不曾想過為他停泊。為什麼男女交往不能有純友誼?非得摻進一些雜質,把原本可以很美好、很簡單的東西弄成複雜得不可收拾?
她心田深處那塊缺口,的確非他所能填補的呀!真正的愛情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勉強。
為了終結這段注定沒有結局的感情,也為了不讓孟濤愈陷愈深,她選擇在一個深秋的夜裡,天空飄著綿綿的細雨,勾著另一個男人的臂彎,昂首和他擦肩而過。
孟濤目眥欲裂,兩手拳頭緊握,氣得血脈僨張,他冒雨在這兒等了她兩個小時,希望見到的可不是這令人蝕心的畫面!
一聲狂吼之後,他跨上摩托車飛速離去,江昕嚇得想攔卻攔不住。
翌日,少君打電話給她,說孟濤跳海了。海防隊打撈了整整一天一夜,都沒能找到他的屍體,於是警方判斷有兩種可能,一是,他已葬身海底;二是擱淺在某個礁石下,情況一樣是凶多吉少。
她無可選擇地必須承攬下這一切的罪過,可她錯了嗎?至今她仍不免懷疑,即使沒有她的推波助瀾,孟濤是否也同樣會走上這條路,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而已。
他和她一樣有著同病相憐的童年,這是促使他們成為無話不談的好友的主要原因。不是愛,這其中沒有一點點愛的成分呀!難道孟濤自己感覺不出來?
他只是失蹤了。時至今日,江昕仍固執的認定孟濤不可能就這樣棄她而去,這樣也好,省得分離時痛苦的決裂,因為如此她的內心居然有如釋重負之感。天呀!她究竟擁有的是一個多麼黑暗的靈魂!
夜闌人靜時,沒有特別宗教信仰的她長跪在窗前,祈求神明大慈大悲的寬恕,這是她減輕罪惡感的惟一方式。
事實上,她還做了另一種形式的自戕——十年來她無情無慾,比一個苦行尼的清修還要痛苦地鞭笞自己,沒有親情的撫慰,沒有愛情的潤澤,她的一意守貞,其實是殘酷的自虐。
第三章
「那個女人一開始就在玩弄我大哥的感情。」
孟昶慍怒的聲浪,喚回江昕陷入沉思的思緒。
「她不是!」不明原委的她,竟大聲為孟昶口中的蛇蠍女辯駁。
兩人和鄰近的旅客都為這突如其來的叫嚷,震得有些無措和駭異。
「我們的班機即將抵達高平,請客位旅客繫好安全帶。」空姐重複同樣的內容,提醒乘客目的地到了。
「你大哥就是孟濤?」
孟昶狡獪地抿嘴冷笑,他把差不多已是昭然若揭的疑問留給江昕自己解答,飛機一停妥,他立即起身提起上頭行李箱的公文包,率先走出機艙。
江昕怔愣惶惑地僵在原地,直到所有的人全部走光,空姐過來詢問她是不是有行李遺忘時,她才邁開沉重步伐朝外走。
如果他真的是孟濤的弟弟,那麼他找上她的目的是什麼?為了替他哥哥尋仇覓恨?
江昕對他可以說是完全陌生的,當年孟濤和她如同哥兒們成天混在一起時,只談過他早逝的父親,和不克盡職責的母親,對於這個弟弟倒是甚少提起。
他和孟濤長得一點都不像,大概遺傳有別,她在他們身上幾乎找不出丁點相似之處。只有神韻,那種同屬一個血源,同出一個家族的特有神韻,在顧盼之間,尚能捕捉到片爪鱗光。
「江昕,江昕,這裡!」
老天,她老媽居然跑到機場來接她。少君這損友竟敢出賣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