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頁 文 / 西嶺雪
小妹吃過東西,很快睡著了。
阿清並沒有馬上告辭,他似乎有很多話要講,可是悶了半天,卻仍然只說出一句:「唐小姐,謝謝你。」
「舉手之勞,不要提了。」我笑一笑,「還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
「沒有,很好了,手術很成功。」
我點點頭,既然他已經明講了,我也就不妨直問:「幾個月了?」
「3個月。」他臉上脹紅起來。
我吃了一驚,難怪反應這樣強烈,這種手術,弄不好是有生命危險的。「為什麼不早一點做?」
「不知道嘛。」他抬起頭,呆呆地看著我,「我們兩個都是農村來的,月月工資都寄回家裡,通常有點不舒服,都是捱一捱就過去了,沒想到會有這麼大的事兒。」
「其實如果你早一點告訴我,也許就不必做這個手術了。」我歎息,那是一條生命,而且已經來到人間三個月之久,就這樣流失了。
「不!」阿清表情忽轉強硬,「我們不要這個孩子!」
「這是你們兩個的孩子呀。」我有些不高興,「既然這樣反對要孩子,又為什麼會讓這種事發生?」
阿清不再說話,可是耳根下忽然現出小小肉坑。
我吃驚,是什麼讓一個男人這樣咬牙切齒,彷彿同那個沒能出世的孩子有著深仇大恨似。仇恨,又是仇恨,我忽然暗暗擔憂。
阿清走後,我拿了一本《玉石錄》消遣,正看到崑崙「玉石之路」一節,燈泡「撲」一下滅了。
我拿起電話想通知前台,可是轉念想到他們上來未免會打攪小妹休息,便決定自己動手修理。一轉身,差點撞到人——哦不,是差點撞到鬼——吳應熊又來了!
「這不該是小姐做的事,我來幫你。」他溫文地說。
「你會修?」我失笑:「清朝有燈泡嗎?」
「這段日子我在人間出出進進,大抵也學會怎麼做現代男人了。」
「但是我想像不出在明亮燈光下與一隻鬼相對,算了,還是就黑聊天吧。」
「喂喂!」他抗議,「我是你的前身,可不可以對我尊重點?你稱呼人的時候可不是論『只』的。」
「好好好,一位鬼。你是一位鬼行了吧?但是,鬼大人,為何你總是纏著我?」
「咦,我不是說得很明白了嗎?我是你的前身。」
「那也畢竟是隻鬼呀,總這樣神出鬼沒的,嚇壞人。」
「對不起,我沒想過這個,我以為你會當我是你自己。」
「謝了,我才沒那麼恐怖。」
「我的樣子很恐怖嗎?」他站到鏡前擺POSE,可是鏡子裡一無所見。
他終於洩氣了,「鬼到底是鬼。」
我反而不忍心:「已經比別的鬼好多了,可以同自己的後世有說有笑。」
「真的,都是玉的功勞。」他拿起我放在床頭的書看一眼,感慨說,「開採崑崙玉的工作,早自秦漢時代已經開始了,『玉石之路』比『絲綢之路』還要早兩千年,可是到了今天,也沒有真正搭設一條玉石之路出來,還是靠人力背駝。」
「就是。」談到玉,我和他有說不完的話題,而且觀點完全一致,「我爸爸親自去過崑崙山拜訪采玉人,他說玉礦最高處可以達到海拔四、五千米,每年只有七、八兩個月可以進山,雪還沒有完全化淨。海尼拉克礦和阿拉瑪斯礦沒有可以走的路,采玉人都是靠繩子垂吊上下山,克裡雅河上也沒有橋,要靠空中鋼絲橫渡。采玉人背負50公斤的玉石走上五天才可以出山,然後再換上驢馱三天,這才能走到可以將玉石脫手的村鎮。所以爸爸每次購進和闐玉,總是不肯太和人還價,就是覺得那已經不是玉,簡直就是一個個采玉人的命。」
「你爸爸很善良。」他誇讚,又回頭看一眼鄰床的小妹,「所以,你也很善良。」
「相信你也是。」我送回一頂高帽,「你說過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噫,這話有點肉麻,尤其是對著一個男人這樣說話。雖說他是我自己的前身,可是畢竟乾坤大挪移,如今已男女有別。這可算自戀的又一種解釋?
他與我心意相通,立刻察覺出我之不安,揮揮手說:「別太介意,都是自己人。」
嘿,我們可不就是百分之二百的「自己人」?
「你幫助小妹這件事做得很好,說不定會對案件有幫助。」
「可這是兩回事。」
「世上所有的事都有因果聯繫,一啄一報,莫不前定。」
「老調重彈。」我糗他。
他板起臉:「你就是我,怎麼可以笑我?」
「沒聽過『自嘲』這回事麼?」
「算你有理。」
我向他報告案情進展:「宋詞現在已經沒事了,但是元歌現在還在裡面,找不到證據可以洗清。」
「會有辦法的。」
「你一直說會有辦法,可是辦法在哪裡呢?」
「在你呀。」
「我?」
「是啊。我不是說過嗎,你要想辦法消除你們三個人之間的怨氣,只有言歸於好,才能化險為夷。」
「可是……」
這時候小妹忽然呻吟哭泣,大聲叫:「秦經理,饒了我!饒了我吧!」聲音淒苦至極,充滿恐懼。
我急忙趨近身去,伸手將她推醒:「醒醒,做什麼夢了?」
小妹迷茫地睜開眼睛,滿臉淚痕,驚惶不已,口中猶自叫著:「秦經理,不要!不要!求求你饒了我吧!」
「小妹,醒醒!」我用力搖她,「沒有秦經理,你在做夢,醒來!醒來了沒有?」
這一回,她完全醒了,可是仍然驚魂未定,看清是我,一把抱住「哇」地痛哭起來:「唐小姐,我夢到秦經理他……」
「夢到案發現場是不是?別怕別怕,那只是夢呀。」我抱住她的肩安慰她,「不是已經醒了嗎?沒事的。要不,我們聊聊天好不好?」
「不!不!」小妹拚命地搖著頭,口齒不清地哀哀懇求我,「唐小姐,我不能說,不能說的,你別問了好不好?」
我束手無策,回頭再找吳鬼,已經不見。
第十九章
夢囈
第二天早起,小妹發了高燒,囈語不止,不停地喊著秦歸田的名字,聲音裡充滿恐懼。
我不敢耽擱,立刻送她進醫院,然後通知阿清隨後趕來。
等待診斷結果時,接到老爸電話:「丫頭,跑到哪裡了,都不打電話回來?」
聽到鄉音我無比親切:「爸爸,拍賣會很成功。」
「小李都已經跟我說了。女兒,幹得好!」
「好說,將來都是我的嫁妝。」我笑,同時心裡寂寞地想,還嫁妝呢,這世上哪裡還有可嫁的人。
老爸呵呵笑:「那麼,你明天該收隊了吧?」
「明天?」我一愣。
「怎麼,樂不思歸了?」
「爸,我還有點私事,想晚幾天回去。」
「交到新朋友了是不是?」
「是。」但是不是他想像的那樣。
「年輕人,難得的。好,爸爸就多給你幾天假期,記得要玩得開心點。」
「謝謝爸爸。」
我知道爸爸一定是誤會了,這是一個美麗的誤會,然而……
就在這時,我忽然感到一陣莫明的窒息,驀地感覺到張楚的存在。他就在我左右,距離我很近的地方,彷彿有強烈磁場干擾,讓我清楚地感知他的氣息。
如被蠱惑,如受牽引,我不自覺地站起,聽憑心的指引一步步走向病房。
隔門聽到張楚的聲音時,才發覺那原來是婦科診室,他是陪他妻子來做第二次或者第三次檢查?
一道門隔著我和我的另一半,那種被斬斷的疼痛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清晰絕裂。
我不敢推門進去,卻又不捨得就此離開。
張楚,張楚,當我站在你的門外念著你的名字淚流滿面,你可也知道我的存在?
不知道站了多久,又是手提電話讓我三魂歸位:「唐詩,我是宋詞,有件東西要給你看。」她略略踟躕,聲音裡有絲愧意,「也許我就該拿出來,可是鬼使神差,一開始瞞住了,後來就再也說不出口。」
我覺得好奇:「什麼東西說的這麼嚴重?」
「是有關……元歌的案子。」
我立刻自診療部趕向住院部。
甬道旁有朵零落的木棉,我隨手拾起撂在花圃裡,不忍心讓它再受世人的踐踏。即使一朵花謝了之後還有另一朵,但是這一個只是這一個,並不因為萬物內在的必然聯繫而彼此混淆。
瞭解到自己的前生使我懂得更加珍惜現在,珍惜此刻的自己,以及自己擁有的一切短暫而永恆的緣。
只是,我和張楚,卻不是緣,是孽!
宋詞所謂的東西是一卷錄相帶。
蘇君也在,他今天把鬍子刮乾淨了,白襯衫打領帶,棕色西褲,看起來十分養眼,見到我,露出由衷的笑:「我來接宋詞回家。」
我對他向來有好感,恃著曾與他並肩做戰,以熟賣熟地調侃:「那你可要問過宋詞。」
偷眼看宋詞,嘿,巴辣女此刻溫順似小綿羊,臉頰飛紅,低著頭不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