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西嶺雪
我按照校工的指點找到教學樓去。有風,吹在走廊裡,空空蕩蕩的。我站在階梯教室的門外,聽著張楚的聲音從教室裡斷斷續續地傳出來,整顆心也空空蕩蕩的,好像隨時會化煙化灰,被風一吹就散了。
隔著窗玻璃,我貪婪地注視著他的英俊得出奇的側影,那樣消瘦,那樣挺拔,像阿波羅神。
大概是在講中國古代文學史,上古神話演義一節,他說:「中國古代神話,都是些很寂寞的故事,有種悲劇精神,像誇父逐日,像女媧補天,像嫦娥奔月,像精衛填海,充滿孤獨的意味……」
我將背貼在牆壁上,哭了。
我愛他,無可救藥地愛著他,愛他說的每一句話。他總是可以這樣深刻地打動我的心,用敬重和絕望將我充滿。
女人對男人的愛裡總是摻雜著崇拜的因素,而從小到大,我只崇拜過兩個人,張國力,和張楚!
愛上他,是我的命,就像逐日是誇父的命,而補天是女媧的命一樣,不容迴避。
當我遇到他,就是小鳥遇到獵人,或者花朵遇到春天,適時開放。
我能有什麼別的選擇?
下課鈴聲響了,我不等他走出來,就轉過身,逃一樣地跑掉了。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找了他這麼久,等了他這麼久,可是,現在他要出來了,我卻怕了,所有的勇氣在瞬間消失,什麼剪斷家庭的網,什麼打破婚姻的牆,我根本就是個愛情的逃兵,完全沒有能力進攻。
不知道該往哪裡去,只覺得心空得要命。沒有愛情的女孩是一朵冬眠的花,找不到春天的方向。
站在馬路邊想了又想,無意中看到站牌上寫著「琉璃廠」的字樣,便無意識地上了車。也罷,琉璃廠是北京有名的古玩街,同我也算行內,可是聽說了那麼久,還沒有去逛過呢。反正閒著無聊,索性見識一下也好。
我沿著長長的琉璃廠古玩一條街緩緩地走,一家店一家店地瀏覽著,漫無目的。
一時間思家心切,我打個電話回家裡,順便替小李圓謊:「爸爸,我效游回來了,玩得很好。」
爸爸的笑聲讓我差點落淚:「沒玩夠就再換個地方玩,下次可別忘了帶手機充電器。」
「不玩了,展示會就快到了,我很緊張呢。」
「緊張什麼?別忘了,你可是唐家的女兒啊!」
「如果沒人投標怎麼辦?」
「那就是『流標』了,也尋常得很。反正這次旨在宣傳,上會的並不是一流貨色,真正的玩藝兒等你定了消息才空運呢。大不了計劃擱置,也沒什麼損失。」
「如果做不好,您不會怪我吧。」
「不會。這是你第一次去北京,記得玩得開心點。」
第一次來北京嗎?我可不覺得。
掛了電話,我發現自己已經信步來到街尾處的一個測字攤,便坐下來,隨便卜一卦。
「就是個『唐』字吧。」
測字人是個灰衣老者,一臉皺紋如核桃的殼,可是臉色紅潤如嬰兒,說話咬文嚼字,偏偏又咬不清楚,十分費力:「唐?這可是歷史上最盛的一個時代。脫口直呼此字的人,該有帝王之命,至少也是個王侯將相。」
見我一臉好笑,又立刻改口:「但是看小姐的年齡打扮,富有餘,貴不足,當然現今也沒什麼皇親國戚,所以,點『唐』字倒也不全是好事。哪,唐字加一偏旁為『搪塞』的『搪』,意為命中有干戈;又唐字裡有半個『書』字加一個『口』字,小姐錦心繡口,學富五車,是斯文人;讀書人多清貧,但小姐的『書』與『口』之外有個『廣』字,那就罩得住了,在一個屋子裡讀書講話,豐衣足食,不是當老師的,就是做生意的……」
我明知江湖術士都是察言觀色,看人臉色說話,可是反正無聊,便同他東拉西扯:「那你說說看,我是做什麼生意的?」
「唐邊加一『米』字為『糖果』的『糖』,該是做糧食;又或者加一『王』字為『瑭璜』的『瑭』,小姐的生意與玉有關……」
我一愣,不甘心被他說中,故意打岔:「像你這樣測字,我也會,哪,『唐』邊加一『土』字,是『池塘』的『塘』,我是販鹹魚的;加一『蟲』字,是『螗蟬』的『螗』,我是養蟲子的;加個『水』字,是『溏心』的『溏』,我是賣雞蛋的……」
測字人不高興了:「小姐,你這是抬槓麼!我們測字加偏旁是有道理的,講究『金、木、水、火、土』,五行八卦,因地制宜,哪有像你這樣胡攪的?」
我聳聳肩,扔下一張鈔票趕緊閃開,已經轉彎了,測字人忿忿不平的聲音猶自遠遠傳來:「小姐,你別不服,我可告訴你,我加王旁時你無故打斷我,那就是缺玉,近日是要折財的……」
儘管不信,陰惻惻聲音仍然令我心驚肉跳。本來還想著小李家在琉璃廠有店面,準備捱家找一找,這下也顧不上了,拐出街口直接走到大馬路上來。
一抬眼,猛地發現馬路對面,隔著長長的斑馬線,張楚高挺的身影一柄劍一樣刺入我眼中。又遇上了,在這不經意的時刻!
第十章
開在廢墟裡的花朵
隔著人流和車流,我望著對面的張楚,不動。
他亦不動。完全沒有走過來的打算。
綠燈。讓車輛暢通無阻,卻讓行人止步。
我在心裡無聲地重複著一句話:又相遇了!
世上有多少人,北京有多少路,沒有人可以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為什麼兩個人卻能一而再地偶遇?
這樣千千萬萬分之一的機會,同他遇上一次又一次。通常這樣的相遇,不是緣就是劫,都逃不過的。
可是他偏偏還是要逃,不肯再往前走一步。
隔著斑馬線,我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什麼不肯跨過來。如果,如果到了下一分鐘,他還是不過來,我,我就要過去了。
我咬住嘴唇,決定不理會什麼道德與規範,也不顧忌所謂的自尊與矜持,讓驕傲見鬼去吧,我只知道,我想走近他,同他並肩而立,上長城,泡茶館,談曹雪芹,看梅蘭芳。只要同他在一起,做什麼都行,可以去天涯海角,就是在荒山孤島也不寂寞。
紅燈亮起來,車流停下來,我像一支小火箭一樣衝過去,衝過去,衝過馬路對面。
馬路的對面,沒有他!
他走了!
他,走,了。
他不肯等我,紅燈亮了,他走了,他不肯等我。
我們之間,沒有緣,也沒有劫,什麼也沒有,只是一番一廂情願的獨自掙扎與奔跑。
精衛窮盡一生也填不平海,誇父至死也沒有追上太陽。
一廂情願。
異樣的寂寞,蝕一樣咬嚙自己的心,碎片也不剩下,天地皆空。
我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心在剎那間被洗劫得一片空蕩,我一無所有了,我的感情,驕傲,希望,與執著,在紅燈亮起的一刻徹底消滅,不剩下一絲一毫。
路那麼長,人那麼多,車那麼擠,紅燈亮了又滅,滅了又亮,我還擁有什麼?
流不完的淚,不知道為什麼要流淚?
我走。
長長的街道,曲裡拐彎,不知道拐向哪裡。下一個街口,有愛我的人在等我嗎?
經過很多很多很多的人,但不是他,再不是他。
我的心一片空白。空白如夜晚說過「再見」之後的電視屏。
半塌的四合院門牆上,寫著大大的「拆」字。
我停住,驀然驚醒,就是這裡,這就是他的家哦,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它還沒有拆掉嗎?它在這裡,是要等我嗎?要等我將童年的感情與它一起埋葬。
一切都是注定的,是嗎?
我推開門走進去,心裡苦得流不出淚來。
這已經是一座死去的房子,上次我來的時候,還僅僅看到零亂,可是這一次,滿眼只剩下陳舊與頹敗。老樹已經不等人家來伐就自動枯死了,廢家俱上落滿了灰,並不足以遮去它們的本色,可是看在眼裡,總覺得已經入土,或者,剛剛出土。到處都是雜草,卻並不茂盛,就好像草也預知死亡,而懶得費力氣出生一樣。枯樹葉和碎紙屑以及破塑料袋掛在樹上招搖,像幡,為屋子招魂。
我在樹下坐下來,不思不想,房子死了,我的心也即將死去。如果就這樣沉默地守著房子化土化灰,也許對於我反而是最好的歸宿和解脫。
從十七年前的雪燈籠想起,到分別,到重逢,到思念與現實合二為一,到所有的希望與渴念摧毀,不,我並沒有做錯什麼,事情從頭來一次,我還是會那樣選擇,還是會一樣地愛上他,卑微而委屈地愛上他。怎能不愛呢?如果一切從頭來過,還是會走到今天。無可躲避。
然而,如果一切不是我的錯,又該是誰錯?是天嗎?老天何其欺我!
遠遠地,是誰在唱?
「若說沒奇緣,如何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