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西嶺雪
曲風認真地看著她,想了很久,才終於點點頭,卻答非所問:「如果你這麼想留下,我一定會幫忙。」
水兒又是「嗤」地一聲笑,隨手將香蕉皮準確地投進走廊一角的果皮箱。
小林蹙眉:「水兒,你的笑聲好不難聽。」
水兒愕然,抬起頭來:「你又說我笑得難聽。」
小林反而一愣:「又?我以前有說過你笑聲難聽嗎?」
「你忘了嗎?」水兒怨毒地看著她,眼中幾乎有種凶狠的意味,「就在不久以前,你才說過我笑得難聽,還想焚琴煮鶴呢!」
小林想起來,那是第一次帶水兒去曲風家作客,那時候,天鵝還活著,處處同她搗亂,她曾罵過那只天鵝,恐嚇它要把它煮了吃。可是,這關水兒什麼事呢?她忍耐著解釋:「我是說那只天鵝笑得難聽,可沒說你。」
水兒將頭扭到一邊,恨恨地說:「哼,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這次,連曲風也覺得過分,忍不住說:「水兒,怎麼這麼跟你阿姨說話?」
水兒大怒,猛地站起來:「你幫她?」滿眼怒火,轉身便跑。然而畢竟大病未癒,跑得急了,拐角處轉彎不及,一個趔趄重重地摔倒在地。疼得「絲」地一聲,渾身冷汗。卻仍然掙扎著站起,還要再跑。
曲風早已急奔過去扶起,心疼得聲帶都發緊了,連連問:「水兒,怎麼啦?摔疼沒有?讓我看看,摔到哪裡了?」
「不要你管!」水兒用力拂開他的手,「你欺負我!你幫她!不幫我!」
「都是我不好,我跟你道歉行不行?」曲風抱著她,拍哄著:「我再也不敢罵你了,以後都對你好好的,別生氣了,好不好?」
水兒「哇」地哭起來,摟住曲風的脖子,抽抽噎噎地哽咽著:「曲風,你不可以再這樣對待我!你不要對我發脾氣!不要罵我!」
「不罵,不罵。」曲風應著,心裡說不出地酸楚。小女孩委屈的哭聲深深刺痛了他的心,讓他覺得自責,這個嬌艷如花而又柔弱如風的女孩兒,如此依賴他親近他,他怎麼忍心違逆她讓她傷心哭泣呢?他緊緊地擁抱著她,彷彿怕誰把她從他懷中搶走。為了這個小女孩,他願意做一切的事,付出所有代價,即使是犧牲生命也在所不惜。
每個人的心底裡都有一個感情的海洋,只是有些人外露而有些人內斂,還有一些人,他的海洋下有座休眠的死火山,非得等到適當的時機才會爆發。如果一直沒有觸動他,他就始終沉睡,讓人誤會這是一個冷血的人。然而一旦爆發,他的感情卻是比誰都強烈都深沉的。
曲風的心底,便是這樣一片感情的海洋,而海下面,是深埋的火山。水兒,便是那個潛海爆破的情源!他抱著水兒,鄭重地發誓:「水兒,以後我都不再罵你,如果我惹你生氣,我就是烏龜王八蛋!」
水兒破啼為笑:「你自己說的,可不許賴皮!」她發夠了脾氣,累了,柔弱地倚在他懷裡,嬌喘微微,而寒香細細,小小聲地說:「你發脾氣的樣子,好醜!」
小林震撼地看著這一幕,看著水兒絕美的臉,她的美中有股子絕望的妖氣,不沾紅塵的,飄泊而脆弱。此刻,那臉上掛著淚珠,像極一朵帶露的桃花,艷麗而淒涼。
她忽然想起有一次和曲風談論水兒,曲風曾經說:「她就像珍妮。」
「珍妮?珍妮是誰?」
「是一個著名電影的主人公,片名叫《珍妮的畫像》,那電影的插曲很特別。」曲風回答,並輕輕哼唱起來,「我從哪裡來,沒有人知道,我去的地方,沒有人明瞭,風呼呼地吹,海嘩嘩地流,我去的地方……」記不清歌詞的地方,他就用吹口哨代替,那曲子陰鬱,感傷,而沒有人氣。
她摀住耳朵叫起來:「多可怕的曲子,陰森森跟鬼樂似的,聽得人發冷。」
「不錯,那的確是一個很鬼氣的片子,故事很美,很淒艷,主人公叫珍妮,長得和水兒有幾分像。珍妮其實不是一個真的人,而是畫家的靈感,她第一次遇到畫家的時候,還只是個小女孩,可是她告訴他,你等一等,我轉三圈,就會長大。她真地轉了三圈。後來,她再次見到畫家時,已經是少女……」
「你在說些什麼鬼話?」記得當時自己曾經這樣問他:「曲風,你很渴望水兒長大嗎?」
「我不知道。不過,的確從沒有一個女孩能像水兒這樣打動我。」
當時,她並未在意,現在,她終於明白,曲風是認真的,他真心地在等待水兒長大,把她當作他的珍妮。他抱著她的樣子,就像抱著他自己的心,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更脆弱更珍貴更值得他用生命來保護的了。
小林的心中,忽然充滿了深深的挫敗感,認真較量起來,她竟然,不是小女孩的對手呢!
第十三章
葛蓓莉婭
如果我可以不愛,我不會愛你;
如果我可以不想,我不會想你;
可是,我不可以不愛,不可以不想。
於是,我只有傷心,只有流淚,只有痛楚與等待。
怎樣才能讓你的目光為我停住,讓你的心終於為我所動呢?
也許,只有拼盡全力的一舞。
而你將為我奏琴。
我會在你的琴聲中舞蹈,讓我的舞和你的琴合作至最完美。
我愛,我等待那最隆重的時刻。
摘自阮丹冰《天鵝寄羽》
小林一天一天地把外甥女兒看作自己的對手。
她自己也知道這種念頭有些荒唐,可是她總覺得,水兒身上有某種東西是她所戒懼的,似曾相識的——水兒凝視曲風的眼神,纏綿隱忍,像足了阮丹冰,只是,那樣濃厚而含蓄的情意,由十八歲的阮丹冰表現出來,再婉轉也仍是淡泊;放在十二歲的水兒身上,卻是十足妖精。
她渾身上下、裡裡外外,處處透著不合宜。不合宜地任性,卻又有不合宜的分寸;不合宜的熱情裡,藏著不合宜的苦悶;不合宜的絕望中,透出不合宜的淡漠。
種種的不合宜彙集起來,是無法形容無可模仿的層層誘惑,將曲風牢牢捆縛成蠶。
曲風對水兒的態度,早已不再像一位「叔叔」對待小女孩。他望著水兒時眼中的那種溫柔痛惜,是小林從來沒有得到過的。他對水兒超乎一切的關心與憐愛,更使她望塵莫及。
不能自己地,在心底裡,小林視十二歲的親外甥女為勁敵。
她們的戰爭,爆發於夏末一個炎熱的午後。
那天,三個人一起在醫院的樹蔭裡歇涼,垂柳如絲,蟬在柳樹深處長一聲短一聲地叫著,蝴蝶在花間忙碌地飛,風微細,隔牆送來重播電視劇《射鵰英雄傳》熟悉的插曲,一陣清晰一陣模糊。水兒跟著曲調輕輕地哼唱著:「早已明知對他的愛,當初就不應該,我卻願將一生交換,他一次真情對待。為了他,甘心去忍受,世間一切悲哀。我的心中,這份濃情,沒有東西能代……」她唱得輕柔婉轉,充滿情意。曲風不禁聽得呆了。
一曲唱完,水兒幽幽地歎了口氣,感慨說:「我第一次看《射鵰英雄傳》的時候,好羨慕黃蓉和郭靖兩個人,每天都可以嘻嘻哈哈地玩在一起,不知多開心;第二次看,卻覺得……」
「你第一次看射鵰?」曲風覺得奇怪,「你看過幾次射鵰了?」
「兩次,上次是七八年前了,那時候不太懂,只覺得熱鬧好看。現在重看,卻更喜歡穆念慈,她對楊康那份無怨無悔的感情真讓人感動。」
曲風聽了,更覺怪異,卻一時又說不出怪在什麼地方。小林卻已經聽出味兒來了,撇嘴說:「你現在才多大,以為自己已經很懂了嗎?」
水兒不接碴兒,仍然順著自己的思路感慨地說:「郭靖和黃蓉兩個人,從一見面就情投意合,天天說死說活的,看久了也就不覺得怎麼樣;穆念慈和楊康之間,卻有個感情發展的過程,她一次一次地救楊康,終於使楊康對她從毫不用心到一片癡情,每次看到楊康真情畢露時我就特別感動……是不是從來都是這樣?越是壞男人的感情就越難得,也越讓人感動?」
曲風只覺她含沙射影,不禁啼笑皆非。
水兒又說:「曲風,如果我是穆念慈,我也會這麼做,就是犧牲自己性命也要救你……」
小林冷哼一聲:「孩子話,不知天高地厚。」
水兒板起臉:「我在同曲風說話,不是同你說。」她看著曲風,鄭重地說:「曲風,我不僅說到,而且可以做到。」
「好,我相信你,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好不好?」曲風簡直不知道該怎樣同這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女孩子對話,認真不是,不認真也不是。說實話,他也認為水兒說的是孩子話,電視歸電視,他才不相信現實生活中真會有這樣的事發生,至少,他從來沒看見過。但,真的沒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