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西嶺雪
當我死後,你會替我脫下紅舞鞋嗎?
摘自阮丹冰《天鵝寄羽》
丹冰從沒有過紅色的舞鞋,她的鞋子都是白色的,軟緞,繫著長長的帶子,一層層纏縛,像女子癡纏的心。
當她摔倒在舞台上,是曲風第一個抱起了她。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做了一個所有人都莫明所以卻不知阻攔的動作--替她輕柔地脫下舞鞋。
人們把這看成緊急搶救中一個奇怪的步驟,沒有給予深究。倒是曲風自己在事後反常地想了很久,這是因為他在脫下舞鞋後還做了個更奇怪的動作--將鞋子順手揣進了口袋。當時的場面太混亂,並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他這舉動,否則大概是要議論上一陣子的,至少也給他安上一個暗戀的綺名。
曲風是在一周後換衣服的時候發現那對鞋子的,他深深困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脫下丹冰的舞鞋,更不明白怎麼竟會將她揣進口袋裡。觸到鞋裡的楦子時,他心底流過一種奇特的感覺,彷彿觸到了丹冰柔軟的痛楚。
每個跳足尖舞的女孩子都會流血,浸濕一雙又一雙舞鞋。
這是丹冰的第幾十雙鞋子?
丹冰從6歲始跳舞,就算一年兩雙吧,2年,也總有二三十雙了吧?
這一雙落到了他的手上。
不必還給她了,丹冰已經不需要再穿鞋子。
丹冰不需要再穿鞋子了。
她被送進醫院的第三天,醫生宣佈:診斷證明丹冰腦部受到重創,淤血不能排除,導致神經壞死。雖然呼吸還在,但是大腦活動已經停止。換言之,她成了植物人,將永遠不能再站起來。
頓時,奶奶尖利的嘶叫劃破了整個醫院長廊:「不可能!我孫女兒是舞蹈家,她怎麼會變成植物人?你們有沒有弄錯?你們快讓她站起來,站起來呀!」
可是丹冰再也站不起來。
奶奶卻扶著牆坐倒了:「冰冰呀冰冰,我怎麼向你爸媽交代呀!你是要跳天鵝的,你要成為大舞蹈家的,你怎麼不起來跳呀?你起來呀,你跳呀,跳天鵝給奶奶看呀。冰冰呀,奶奶的心裡疼呀,奶奶怕呀,你不要嚇奶奶,你起來呀,跳舞呀,跳天鵝呀……」
奶奶的哭訴讓所有在場的人都落了淚。劇團的女孩們更是抱在一起,泣不成聲。
跳舞的女孩子以身體靈活柔軟為己任,然而丹冰,卻要從此成為一個僵硬呆板、沒有生氣的植物人。怎樣的諷刺?怎樣的殘忍?
醫生們見多不怪,卻也為這個太過年輕的美麗女孩感到惋惜,他們帶著責備的口氣問團長:病人受創的第一時間,為什麼不馬上送到醫院裡來呢?以致貽誤就治良機,讓淤血聚積。
當聽到團長關於丹冰當時並沒有什麼不妥是在演出結束後才真正暈倒的答案時,他們目瞪口呆,完全不可置信,連連說:這不可能,以腦部的傷裂情況來看,她當時就應該徹底昏迷,根本沒有能力再站起來,更何況還要做劇烈運動,跳完一場舞。
回到劇團,所有人都沉重得吃不下飯。團長一個勁兒說:「是我耽誤了她,醫生說,我該早點把她送醫院的。」
是該早一點發現玄機的。
在演出前一晚,劇團有個酒會,專為招待媒體。丹冰穿著綴亮片的露背晚禮服,異常美艷高貴,像個公主,這是她第一次做主角,可是眉宇間毫無喜悅之色。高腳酒杯,曳地長裙,穿行在人群間,迷亂地應對著迎面遇到的客人,並答記者問:
「我是一個舞者,只是一個舞者。」
「結婚很遙遠,男朋友更遠。戀愛近一些。在哪裡?」
「今天幾號了?雙日我不談舞蹈。」
「死亡是美麗的,尤其天鵝之死。我死後會化做天鵝。」
一語成讖。
當時還只道她沒有經驗,不擅應對。原來一切都是注定的。都有預兆。
團長內疚得連夜打了辭職報告。但是上頭沒有批。領導當晚也在劇院,坐在前排最好的位子觀看演出。他們親眼看到,丹冰跳得相當好,完全不像受傷的樣子。
她演活了那只天鵝,卻演死了她自己。
阮丹冰病狀在醫學界引起了嘩然大波,多家醫院的腦科專家為此舉行了一次專門會診,得出結論是:這樣的重創下沒有人可以重新站起來,除非有替身。換言之,表演《天鵝之死》的人,不可能是受傷後的阮丹冰。
團長已經完全失去思辨能力,只是喃喃地說:「不可能站起來?那跳舞的人是誰?我明明親眼看到丹冰好好地睜開眼睛說:我沒事,我還要飛。不是阮丹冰,那是誰?誰在跳舞?」
曲風更是深為困擾,事發後,有記者追著他問:「請問是什麼力量促使阮丹冰那樣勇敢?她是不是愛上了你?」
「愛?」曲風只覺荒誕,「這是小說裡才有的詞彙。」
他對丹冰感到深深的感激和虧欠,可是他不覺得這與「愛」有什麼關係。太多的感情遊戲早已使他對愛麻木,他的名言是:「香煙我只抽『駱駝』,女朋友卻是越多越好。」他和各色各樣的美女約會,拍拖,給她們送花,卻從不對任何一個人說愛。因為不相信。
為了逃避記者的追蹤,他不得不請了一個星期假要求休息。
團長很能體會他的感受,一聲不吭就給開了條子。
曲風在家裡整整懶了一星期,吃泡麵,喝啤酒,頹廢得話也不願多說一句,女朋友們打電話來,他接也不接,有人敲門,也不開。
柴可夫斯基放得震天響,來人不會不知道他在家,便一個勁兒堅持不懈地敲。
他聽到,也當沒聽到,只把音樂開得更大聲。
門外的人終於洩氣了,卻悉悉索索地,自門縫裡塞進一封信來。他看一眼信封,知道是化妝師小林,便又隨手丟開了。
一連七天。
空的酒瓶子漸漸堆滿了屋子,泡麵也都吃完了,他終於不得不起床,想出去再買一些來。換衣服的時候,看到了那雙鞋。
曲風把那雙鞋子托在手上端詳良久,不知道該把它們放到什麼地方,扔吧,不合適,藏起來,更不合適。
最後,他把它們放在了琴台上,那盆梔子花的旁邊。
當夜,梔子就開花了。開在月光下,花瓣晶瑩透剔,像少女的皮膚般嬌艷,香氣濃郁而不安份,蠢蠢欲動,就彷彿有個精靈躲在裡面似的。
曲風站在窗前深深地嗅著,從不曾發現花朵原來是這樣美麗。
在花香和風裡,他隱隱約約地想到了什麼,有關一朵花的心事,一個舞姿,一個眼風,一個媚影。但是他想不分明,生平接觸的女孩子太多了,誰知道誰才是誰的心痛呢?
曲風並不知道梔子是丹冰送給他的。
他甚至沒注意什麼時候琴房裡多了那麼一盆花。
是同事們先發現的,打招呼說:「噢,你養了盆梔子。」
於是他知道自己的琴台上有了盆花,叫做梔子。怎麼來的,為什麼會在這兒,卻沒想過。
當然也不記得給花澆水。可是花依然長勢很好。綠葉榛榛的。
每個人經過,都會說:「曲風,你這盆花不錯。」
「噢,不錯。」他隨口應著,時間久了,便成了習慣。開始記得自己有那樣的一盆花,叫梔子。
到了冬天,放假前,劇團發年貨,他叫了出租車來拉。同事們好心地叮囑:「把花也搬回去吧,不然一個節過完,沒人給它澆水,好渴死了。」
曲風答應著,便把花搬回了家。天天看著,就也記起了澆水。卻仍沒有想過,這盆花到底是哪裡來的,在今天之前,又是誰一直在為它澆水。
再上班時,團長告訴他丹冰已經出院,回到家裡。
「因為她那種情況,你也知道,住不住院都是一樣,盡人力而聽天命,捱日子罷了。」團長說,他在這一周裡好像老了許多,鬢角有白頭髮了。
曲風也是黯然,看著壁上一幅《紅舞鞋》的宣傳畫,久久沒有說話。
《紅舞鞋》是一個很著名的舞劇,每個舞蹈演員都喜歡拿它來說事兒。
故事裡熱愛跳舞的女孩得到了一雙有魔法的紅舞鞋,她穿著它去參加舞會,舞姿美輪美奐,不可想像地優雅絕妙,令人目眩神迷。女孩在舞會上大出風頭,贏得了所有人的心。可是,當舞會結束的時候,災難發生了,她發現她脫不下那雙魔鞋,也停不下她迷亂的舞步。她就那樣飛舞著,舞過草原,舞過泥沼,舞過春秋四季,一直舞到她力竭而死的那一刻。
她死在了情人的懷裡,情人為她脫下紅舞鞋,女孩說:「終於不用再跳舞了,真輕鬆。」然後,她閉上了眼睛。永永遠遠地閉上眼睛。
這個故事深深打入每個舞者的心,每當舞至疲憊,便有女孩子感歎:「什麼時候才可以脫下這雙紅舞鞋呢?」
雖然,她們個個穿的都只是白色的練功鞋。
曲風歎息,想起被他收進衣袋的那雙丹冰的舞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