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五月詩
對,就是乾淨。
她有一雙黑白分明乾淨的眼睛,向他宣告她那乾淨接近透明的靈魂。他當時安靜地注視著她,心裡有著接近天使的感覺。童明真,渾身散發孩子般童真的氣息,她還真是人如其名!他嘴角泛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工作讓他總是不斷在人性的黑暗褻中打轉,就是要冷眼看盡世間滔滔,才能讓他下筆擊中要害。他的世界中沒有人會用這樣清澈的目光凝視他,像乾淨的湖面直接倒映出他自己的影像,才一眼就令他難忘。
紅毛衣容易令人俗氣,她穿來卻耀眼脫俗,好矛盾的效果。青春美麗正停留在她身上,比較起來,他是這樣蒼老,他突然發覺年輕之於自己,彷彿是久遠的曾經。
就在他發怔的同時,她端著餐點迎面而來,"我回來了,也幫你買了麥香堡和咖啡,可以接受嗎?總之你一定得吃些東西,不吃東西是談不成問題的。"她堅定地說。
"謝謝。"他也不打算堅持,事實上,看著她的笑容,他突然間有了食慾。
"不客氣。這是我的經驗哦,肚子沒填飽的人,脾氣一定不好,脾氣不好說話就不客觀,說話不客觀就談不了事情,所以為了等一下的談話,我一定要把你的肚子填飽才行,喜歡麥香堡嗎?"她一口氣說了一長串的話,那抹微笑仍舊在她唇邊沒有散去。
"還好。"他差點答不出話,不過她的自在卻令他開始放鬆下來。
"吃飯不談正事,等吃完飯再談吧。"笑意自始至終都沒有自她眼底淡去,讓他心頭一暖。
"你常來麥當勞?"他是第一次遇到有人能對麥當勞的菜單如數家珍,令他印象深刻。
"我是吃麥當勞長大的小孩,小時候最喜歡麥當勞的奶昔了,只是每次用吸管吸到最後,都會兩頰發酸。"她雙手擠著自己的臉頰讓他明白,擠壓的五官換來他衷心的一笑,"很奇妙對不對?麥當勞雖然永遠都只有那幾項產品,不過我還是吃不膩,而且我發現台灣的麥當勞比紐約的好吃多了。"
她一邊吃著薯條一邊舀著玉米濃湯,一副很滿足的模樣。看了她的吃相,他也突然覺得餓了,大大咬了一口麥香堡,嗯,還不錯。
"你在紐約拿學位?"他記起來上次在幼稚園裡她提過這件事。
"是啊,念了三年。"
"念什麼?"
"兒童藝術治療。"她抬眼見他困惑的表情,自動加以解釋,"在台灣這門專業還不怎麼具有知名度,'兒童藝術治療'簡單的說呢,就是讓小朋友透過畫圖、美勞等等藝術創作方法,傳達和發洩他們說不清楚的心理問題,然後再運用心理治療的方法解決他們的心理障礙。在美國,藝術治療師跟精神醫師一樣。是必須拿到執照的。"
"很不簡單的專業知識。"他衷心稱讚並開始對她另眼相看,看來她不只氣質獨特,更是個有智慧和理想的女孩,"我記得你上次說過你已經拿到專業執照。"
她揚眉,沒想到他還記得自己說過的話,"是啊,我的理想是以後能靠這門專業謀生,除了碩士資格之外,也拿了專業的執照。為了這些,我在紐約三年真是生不如死啊!"她誇張地歎氣。
"很不簡單的理想。"想起冠伶的眼裡也曾有這樣夢想的光輝,他的心一痛。
"也是很貴的理想。"拿起薯條沾番前醬,嗯,真是美味,"不曉得要賺幾年,才能賺回我在紐約留學花的錢呢。"她邊吃邊說。
"你爸媽提供你的留學費用嗎?"
"是啊,不過我們家也只是小康家庭,還好只有我是獨生女,要不然我老爸肯定被我吃垮的。"她的笑容因為提到家人更燦爛了些,有些刺眼。
"你很幸福。"他用的是肯定句而不是疑問句。
"是啊,我爸媽非常疼我,不過大概因為我是獨生女,從小沒有兄弟姐妹作伴,所以特別喜歡小孩。"她偏著頭想了一下,嘴邊有少許薯條的碎屑,他有股想替她撥開的衝動。
果然是很透明的人,對自己的事情一點也不隱瞞,跟她說話,他覺得很輕鬆,工作訓練他的拐彎抹角、陰險狡猾都不必用上。
他們的話題到目前為止都很安全,奇怪的是,他突然覺得手中麥香堡的滋味還真不錯,三兩下就把漢堡給吃完,然後他啜了一口她為他買的咖啡,心裡有種奇異的感受,彷彿他們這樣輕鬆的聊天是件很自然的事情,天知道他已經不知多久沒和人這樣放鬆的說話了。
"怎麼想要念兒童藝術治療?"
問問題大概是記者的習慣吧。明真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個答案可長可短,你要聽哪個版本?"
"短的好了。"沒有必要太熟不是嗎?
"好,短的版本是,我喜歡小朋友,而且是快樂的小朋友,所以想學會跟他捫溝通的方式,讓不快樂的小朋友快樂,就是這樣。"
"那長的呢?"他不知自己為何會開口。
"嘎?原來你有陰謀喔!"她開玩笑地說,不過還是回答了。
"我大學時代在慈幼社玩了四年,常常跟小朋友混在一起,因為大學念的是中文系,所以就興起了到美國進修兒童心理學位的想法。後來會選擇兒童藝術治療,一方面是自己愛塗鴉,一方面也是遇到了好老師,你知道要精通兒童藝術治療,不僅必須鑽研兒童心理,還要對兒童繪畫也能心領神會才行,所以我在美國念得真是痛不欲生啊!"她想到那一段拚命讀書的時光,還忍不住歎氣。
"你真是不簡單。"他的語氣溫柔。
明真覺得剛剛一定有人故意撞了她一下,不然心裡的震動從何而來?
"那你呢?怎麼會當記者?"她故意裝作若無其事地問。
難道她真的像晴美、善如她們說的該找個男人了,不然為何連對自己學生的家長都能想入非非?她覺得非常羞愧,因此只好專心看著自己面前的可樂紙杯。
"大學念的是大眾傳播系,畢了業當完兵很自然就當起記者了。"他輕描淡寫地帶過。
"說實在的,我是最近才開始讀你的文章,可不是在你面前故意說好話喔,我是真的很欽佩你那種不留餘地、一針見血的政治評論,真是太厲害了!"她忘了剛剛自己的羞愧,盯著他興奮地說。
"謝謝。"他輕輕說道,他相信她是真的在讚美他,直覺讓他知道她不會說違心之論。
"你一定知道很多政治黑幕吧?寫這些文章真的不會被高層關懷嗎?"她無法克制自己的好奇心。
"反正我只是個小記者,不求官不求顯達,不求名不求利,沒什麼不敢說的。"他的語氣仍舊平淡無奇。
明真突然明白了他的傲氣與固執,她喜歡這樣堅持理想的男人。
"來!敬你一杯!"她的眼睛閃亮。
"敬一杯?"他復誦她的話,滿臉不解。
"敬我們的理想啊,我們都有自己堅持的理想,套句小朋友的用語:我們是同一國的,這難道不值得我們互敬一杯嗎?"她揚起美麗的眉對他說道。
原來如此,真有意思。他難得開心地笑了,"好,就敬你一杯!"
他拿起咖啡杯,回敬她的健怡可樂。
明真用吸管喝著可樂的同時,眼睛直直地盯著他的笑容,因為他的笑容就像冬季裡的陽光,難得一見。原來他笑的時候這樣好看,原本僵硬的線條都柔和淡化,挺立方正的五官突然間散發著成熟男性的魅力,低沉富磁性的笑聲悅耳舒服……
難怪她對美國那些大男孩沒興趣,原來她比較喜歡成熟的男人。糟了,她又開始胡思亂想了!
"你的咖啡不加糖嗎?"她看著那杯黑色的咖啡開口問道"
他望著眼前的咖啡杯,搖頭,"我習慣喝黑咖啡。"
"你知道嗎?我在紐約這三年,就是學不來老美酗咖啡的習慣。還有,你這樣喝黑咖啡是不行的,為了美味而傷胃,是不對的。來,我幫你加點奶精好了。"為了掩飾自己的臉紅心跳,她無法控制自己的多嘴。
"老師果然是老師。"他輕輕笑著。
他並未阻止她打開奶精球,在黑色的咖啡上淋上一層白色的奶精,然後用攪拌棒攪拌,漩渦中,奶精與咖啡合而為一,成為可口的淡咖啡色,兩人專注地望著這杯咖啡都沒開口說話。
他們的安靜,隔開了四周的嘈雜喧亂,像大海中的孤島。
"你不在家的時候,誰照顧心亞呢?"她突然問。
"我請附近的保母照顧她,到了晚上再接她回家。"
"平時心亞有時間跟你相處嗎?"
"只有早上我陪她吃早餐和等娃娃車這段時間。"
"你會跟心亞聊天嗎?"
聊天?他皺眉思索平日與心亞相處的情況,腦中都是安靜無聲的畫面。早上心亞上課時他睡意濃重,晚上他下班後心亞已經進入夢鄉。不,事實上是他根本不知該如何跟自己的女兒談話,平日採訪話題人物他可以隨便列出一百個問題,但是對於女兒,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手足無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