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五月詩
"為什麼?"他不能不問。
他們是這樣的有默契,不給彼此壓力,也不逼問彼此的過去、未來,只把握眼前的歡愉,花開堪折直須折,這幾個月來他們不都是快快樂樂的?
"我不知道。"山姆回答。
他茫然地瞪著鬢髮已經灰白的酒吧老闆,只聽到他又對自己說:"她走得很倉卒,什麼都沒告訴我,只跟我說再見。"
她連聲再見都沒有跟他說。
山姆方才瞪視他的厭惡神情不見了,只剩下擔憂。"聽著,年輕人,我認識小雨兩年,卻直到前陣子才看到她露出真心的笑容,我想她是在意你的。"
不管她在不在意,她已經走了。
離開舊金山,離開……他。
???
除了知道她愛貓、她的歌聲教他難忘外,藍谷這時才發覺自己對薇寧竟然一無所知。
他認識的這個清冷安靜的女孩來自台灣何處?為什麼獨自在舊金山隱居兩年?為什麼與過去斷得一乾二淨?誰曾經傷了她的心讓她難展歡顏……
他想起初見薇寧的夜晚,她唱過的歌——
霧來了我被趕到記憶的窗口
你走了世界只剩下貓來陪我
我在回憶襄尋找你的蹤影
琴聲一段一段說出愛的心情
貓在鋼琴上留下夢的腳印
誰在一步一步牽引你的背影
貓在鋼琴上睡著了
悲傷的情歌特別溫柔
……
最美的情歌總是寫在心碎的時候
貓在鋼琴上睡著了
你走了以後寂寞不休
薇寧離開,他們的故事到了終點,關於她的事,他沒有機會也不需要知道了。
他已經被她遺忘在舊金山。
整夜枯坐沙發,黑咖啡一杯接一杯,灰灰不懂他的沉默何來,仍舊高高興興地跳上他的膝蓋磨蹭,發現藍谷並不理會它的撒嬌,便無趣地閉眼睡了。
明明說好只是陪彼此一段,只是打發寂寞的伴,離開是遲早的事情,他不明白為什麼失去她,他就跟失去小蝶一樣的痛苦呢?
不,更疼,疼得他心裡發苦。
小蝶是為了所愛放棄他,是他逼小蝶在喬恩與他之間抉擇;而薇薇呢?她根本毋需掙扎就可以斷然離他而去,他對她從來就不重要。
失去小蝶時,他早有心理準備,而她離開的事實,卻快得讓他來不及舉起保護自己的盾牌,以往熟悉的孤寂感再度滲入他的骨髓。
小蝶是他相依相偎二十幾年的至親和摯愛,是他無法割捨的血緣也是伴侶,薇寧哪能比得上小蝶在他心裡的地位呢?!他在心裡吶喊著。
儘管他這樣告訴自己,心裡的痛卻依然半分未減。
你走了以後,寂寞不休。
???
站在飯店套房憑窗而立,薇寧眺望著台北繁華的夜景,仍然還有那麼些不真實,自己真的回到台北了嗎?
手指在玻璃窗上無意識地塗畫,眼前真切的燈海不正明白地告訴她,她真的狼狽地從舊金山一路逃回來,把過去的兩年一拍而散。
電話聲打斷她的思緒,她輕歎一聲。她曾經那麼不計代價擺脫的過去,現在都回來了。
"喂?"
"小雨嗎?"低沉的男音在耳邊響起。
是天宇!
薇寧一驚,差點握不住話筒,她強按捺加速的心跳,低聲回答:"是我。"
"雨……我是天宇。"他仍用著昔日對她的暱稱。
"我知道。"她握緊話筒,曾經多少個午夜夢迴她輾轉反側,只為聽一聲他的呼喚。"你……好嗎?"千言萬語,說出口卻只剩下這麼一句。
他並未回答她的問話,那不曾或忘的聲音又響起,"我以為你忘了我。"那怨慰的暗示如此明顯。
我早該忘了你,她卻無法開口,話筒之間一片沉默。
"小雨,我現在就想見你。"他放軟了語調。
薇寧驚慌抬頭,看著梳妝鏡中自己清瘦的身影,那雙眼睛卻閃閃發亮。"我不知道……天宇……"
"你可知道我為了再聽你這一聲'天宇',等得多苦?"他一頓,"我現在人就在你住的飯店頂樓咖啡座,我等你,不見到你我不走。"
"我——"她才要開口就發現他已經掛上電話。
天宇就在這楝飯店裡面,就在離她不遠之處!她腦中亂烘烘地響著這個聲音,一時間,薇寧竟無法解讀自己的心情。
她在頂樓咖啡座的角落找到天宇,他靜靜地坐在那兒,凝視一路款款而來的她。
暗黃色的燈光映照出她昔日戀人今日的容顏,輪廓跟她記憶中一模一樣。
他一直就不是那種俊美的典型,但充滿力道刻畫的五官卻奇特地凝塑成一張讓女人心動的臉孔。此刻的他粗擴依舊,更多了幾分不羈,即使相約在飯店,他仍舊是夾克、牛仔褲的率性打扮。
不知道在他眼中,她跟過去那個整天黏著他唱歌的女孩相差多少?
倉卒間,薇寧選擇身上這件黑色高領洋裝,素淨的臉龐只在唇上抹了淡淡的淺藕唇彩,與他面對面而坐。
一杯Latte,她告訴侍者。
"好久不見。"天宇說。
兩年,七百多個日子。
"沒想到我們還能相見。"她朝他綻開一抹淺笑。
"你變了。"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怎麼可能不變呢?兩年的音訊全無,兩年放逐他鄉的日子,她已經收起過去所有的燦爛風華。她知道自己的確變了很多,再也不是從前那個與他終日瘋音樂的天真少女,但她並不想提這些,反而刻意轉開話題——
"你怎麼知道我回來的?"
"又華告訴我的。"
正如她所預料,因為她前幾天才跟又華聯繫上。葉又華,當年他們組團闖蕩歌壇時候的經紀人,現在仍然與眼前的當紅搖滾歌手天宇合作。
"我回來這幾天,報紙影劇板每天都有你的新聞,又華也跟我說你現在唱片賣得很好。恭喜你了,天宇,大家總算瞭解到你的創作才華,你的歌總算讓很多人喜歡珍惜。"她誠心地說。
他對音樂的堅持,正是當初她之所以為他著迷的原因之一。
"小雨,別對我說這些客氣話。"天宇挺直身軀靠向她,且滿臉急切。
"這不是客氣話。"薇寧不自覺地回答。
"我不想聽這些!"他霸道地打斷她,"告訴我,為什麼離開台灣?為什麼走了就沒消沒息?我只聽又華說你在舊金山,卻不知道你在舊金山怎麼過、過得好不好……你知不知道我等了又等、盼了又盼,卻始終沒有你的消息,好苦啊!"天宇口中問句聲聲疊起,眼裡閃耀著強烈的情感。
兩年前的情景又歷歷浮現眼前,當時的她能不走嗎?她嚥下自己的歎息,努力平靜地說:"我離開是最好的選擇,當時的你已經對自己的音樂毫無信心,而我……也沒有辦法再靠著賣弄自己的臉蛋、身段,配合唱片市場的遊戲規則玩下去。當時的我們無路可走,沒有未來可言,如果說我的成功讓你懷疑自己的堅持,那我寧可放棄這些閃光燈和掌聲,所以我丟開這些離開,你應該知道才對。"
天宇猛然伸手,握住薇寧持著咖啡杯的纖細手指,語調焦灼,"不,我知道你還在怪我,因為那件事而躲在舊金山懲罰我。我知道是我錯怪了你,我承認自己鹵莽衝動,所以我一直在等你回來,只要你能原諒我,要我道歉認錯我都願意——"
一手已經被他緊緊握住,薇寧急忙伸出另一手摀住天宇的口,也跟著急切起來,"不是的,我不是因為那件事而離開的,我從來就沒有想過要懲罰你,我……只是覺得這是對我們而言最好的選擇。"
他握住薇寧貼在唇邊的小手,輕輕一吻,"小雨,你真的沒怪我?"
"是的。"她低話,眼角餘光發現他的動作已經引來旁人的注目,這裡畢竟是台北知名的高級飯店,桂冠雲集之處。"快放開我,已經有人在看我們了。"她困窘地提醒。
"還是這麼害羞。"天宇微笑地放開手,這才是他熟悉的薇寧。
為了掩飾自己的情緒,她低頭啜著咖啡。
"你這次回來不會再走了吧?"
她這次回來……那股心痛又在心裡拉扯。
她離開台灣,為了眼前這個男人;她離開舊金山回到台灣,也是為了男人——藍谷……
"小雨?"
她的注意力立刻被拉回,"我還沒決定。"
"不准走!"天宇決斷地說,隨即口氣一軟,"雨,別再離開我,我們重新來過好嗎?"
"我……"藍谷的樣子突然在腦海浮現,他憂鬱的笑容、尖酸的幽默、聽音樂時的專注、接吻時的溫柔……"天宇,我不知道。"
"我現在走出路來了。我作的歌、唱的曲都有人欣賞、有人肯花錢買,我不再是過去那個懷才不遇的高天宇,我可以靠自己的音樂養活我們兩個。
"你不必再為了我委屈自己,以前跟著我吃苦受罪你都撐過去了,現在我終於可以給你好日子過,甚至讓你重新出發,唱你想唱的歌,這樣不是很好嗎?我為了你才這麼努力到今天,都是為了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