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吳淡如
「真的?恭喜。」
「所以這一年,我一直很忙,做流行服裝報導,上個月我在阿拉斯加的北極圈帶模特兒拍照。」
「原來要驚喜刺激的生活才能使你如此精神奕奕,你氣色好多了。」
「其實不只如此。」她笑得很神秘。
她臉上浮現的幸福感使他吃醋。「哦?你跟那個陶什麼的相處得如何?」
「他現在轉到俄亥俄州唸書,天高皇帝遠。」
她蠻不在乎的說。
「很好,」他只有用朋友的眼光看她,「你現在事業為先,所以氣色絕佳。想不出你從前——一年前是怎麼搞的」
「不要提從前,」她眨眨眼,「那一段時間,我好像得了精神病一樣。我只想到我需要愛——」
「現在發現工作比愛更重要?」
她搖搖頭,停止咀嚼的動作,「這是不能比較的。不過,工作使我精神奕奕倒是不假。」
他俯身吻她。但在一記長吻之後,她說話了,「你想不想到紅磨坊看歌舞秀?」
張靜無奈的點點頭。
「很好,我回去時可以順便做報導。我已經和該夜總會的經理講好。」
原來是既成事實。此刻她已經是個不折不把的女記者,自信煥發,不需要他。
這種感覺實在不怎麼好。原來是專為兩個人的「私生活」策劃的旅行,沒想到她還有這一招,使他覺得自己從主角變成了配角。
他像個傻子一樣跟在她身後當隨從。訪問進行到一半,她似乎還嫌他煩,趁空檔對他說:「你還是去瞄瞄外頭的大腿舞吧。」
龔慧安那有意無意的眼神似乎將他看成了一個只懂色情的低等動物。
張靜很想發火,但理智將他的怒火暫時壓抑下來。當他們搭地鐵的時候,他開始擺一副很難看的臉給她看,任她怎麼逗他都不回答。
於是,一進飯店房間,戰爭就開始了。龔慧安將身上所有的東西重重摔在地上。
「你不願意陪我去為什麼不早說?」
張靜也惱火了。一切都由她發號司令,她還有什麼不滿意?
「我告訴你,你這個人一得意起來,所有的劣根性就全部跑出來了。看你剛剛那頤指氣使的樣子!」
「你這個人莫名其妙,我明明沒怎麼樣,你就突如其來的翻臉了」她喃喃自語:「真是可怕——」
「難道你不可怕?」他咆哮:「你完全忽視我的存在!」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你這個花花公子,你就注意過我的存在嗎?」翻起舊帳,一大缸餿水:「從前你亂七八糟的交了一些亂七八糟的女朋友」
「你還敢說?你甚至還嫁了個亂七八糟的丈夫!」
「你竟然」她已經完完全全的被激怒,所以全然不顧下面說的話對他有多大的殺傷力:「即使他是破銅爛鐵,他也比你強得多:他溫柔、善體人意,當你需要他的時候他永遠在旁邊——」
「要一個這樣的男人你不如去養一隻狗!」他哼的一聲,然後爆出冷笑。
「你既刻薄且狠毒,只配和紅磨坊那些和妓女一樣的女人在一起!」
龔慧安咬牙切齒,恨下得把世界上最毒辣的話語罵出來。
「妓女?是你要去報導的」他想出更毒的話:「你說的沒錯,我是應該和妓女在一起,她們至少擁有國際級的健美身材,而且懂得如何跳大腿舞取悅男人!」
「大男人沙文主義豬!」
在她吼出這句話的同時,她擲出了茶几上的煙灰扛,匡啷!在他額頭上猛撞了一下,玻璃煙灰缸在地毯上彈跳了一下,沒事,他的額頭卻頓時紅腫了起來。張靜猝然蹲下,以手搗著傷口。
「怎麼了」龔慧安馬上後悔了。她急忙靠過去。
沒想到她一靠近,張靜的手忽然一揮,將她推得好遠。
她撞到了床頭櫃的尖角。
左方額頭立即涔涔流出血來。當他聽見她的嗚咽而抬頭時,她的血已流滿半邊臉。
張靜一下子手足無措。他也不知道自己會將她傷成那個樣子。
他挨過去輕聲安慰她。當然,安慰是不能止血的,他想到必須將她送醫,趕忙拿起電話接櫃檯;沒想到這四星級飯店的櫃檯人員不但不太聽得懂英文,而且十分缺乏服務熱忱,約十五分鐘後,才帶著一付不相信會發生什麼大事的表情來按門鈴。
「救護車,快!」
龔慧安呈半昏迷狀態,眼冒金星,但此刻如果她握著一把手槍,她一定會毫不猶豫的拿出扳機,把他槍斃掉。
「我愛你,我愛你,千萬不要出什麼事唉,我寧願自己殘廢,也不願意造成你任何損傷」
說這些話已經太遲。躺在救護車病床上的龔慧安已有不省人事的趨向。她因驚怕與失血昏了過去,只記得她應該槍斃他。
剩下的五天他們全耗在她受傷這件事上。他用盡力氣來懺侮:削水果給她吃、專程跑到華文書店買了一本十分肉麻的愛情小說念給她聽、忍痛到Lancel總店去買一個她曾輕微讚美過的皮包送給她……生平第一次做了許許多多他覺得十分「卑躬屈膝」的事情,可是換不回她一個微笑。
醫生說傷得並不嚴重,休息幾天就會好,可是她好像執意把自己當成一個重病病患一樣。因為她不肯原諒他。
「你到底還要我怎麼樣?」
就在他們預定離開巴黎各奔前程的前一天,他終於發出小小的抱怨。
傷口已經結疤,但龔慧安的心裡也凝了霜。
「我們完了,完完全全的完了。」
她以冷靜且冷酷的語氣說話。
「你不肯原諒我的小錯?」
「這是小錯嗎?如果是你的大錯,那我豈不一命歸陰?」
「別這麼誇張,」此刻他還是堅持「講理」,「你先動手的!」
「原來你根本不認錯!」她瞪著他,眼中射出的怒火彷彿要把他燒成灰燼,「你真是禽獸不如?」
其實他真的認錯,因為他傷了最心愛的人,可是他覺得,她給他這幾天臉色看的懲罰也該夠了。
「就讓我真心真意說道歉,」他說,「請你也平心靜氣接受,好嗎?明天就要走了,我們既使分手,也不該帶著怨恨上路吧?你記住對我的恨意,不會有好處的。」
明天要分手?她愣了一下,沒想到時間過得這麼快。轉瞬間她沈靜了。
是的,記住他做的壞事徒勞無益。
基本上她是個急性子的人,但卻有特殊的功夫到了緊要關頭,讓自己在極短的時間內冷靜下來。
分手在即,爭吵確實無聊。
龔慧安怔怔看了張靜好久,她問自己:「你還愛他嗎?在受到這麼多傷害之後」
我還愛他。
有一個無可消滅的聲音這麼說。
「所以,如果一定要分手,你該怎麼做?和他再大吵一次然後怨恨分手?還是原諒他?」
原諒他吧。
她終於擠出了一個笑容。很勉強的笑容,對他而言卻像大旱之後飄過來的雲霓。
「起來吧,你在床上躺這麼久是不健康的。我們出去吃點東西,嗯?」
他幾乎用他平生最溫柔的語氣說。
她也馴服的站起來。
這種順服使張靜鬆了一口氣。他知道她若再僵持下去,他的忍耐度可能已經
到了極限,隨時會爆發出來。還好,她在最後關頭懂得妥協。
他牽著她的手,走進不寒不暖的巴黎的風中。巴黎華燈初上,香榭道上的夜景一片燦爛輝煌。
那是一個屬於情人的夜,雖然兩個人的心底都仍留著難以忘懷的疙瘩,但仍深深的被絢麗的夜感動了。
春末的風是會溶化人的,在巴黎。
他還是情不自禁的在夜風中吻她。在那些五光十色的燈樹下,她看來如此蒼白美麗,如此像一個初戀情人,小巧的五官都發出柔美的光芒,像個天使。
而在她眼中,他也成了一個溫柔的情人,那雙時常披上凌厲外衣的眼睛,顯得如此的含情脈脈。
他們走進一家法國餐廳,點了兩打生蠔、兩份魚子醬和一磅新鮮鮭魚,還有最好的法國酒。在酒的醺醺然中,龔慧安笑得十分開心。
「如果能夠一直這樣多好。」
張靜這麼想。可是,他知道這只屬於特殊時刻——是不是因為這種和平的時刻太缺少了,所以彌足珍貴?
他也露出真心的笑容。
「明年我們去哪裡?」他問。
還有明年嗎?龔慧安深感愕然。兩個人湊在一起,總是花了近十分之九的時間在鬧意見,似乎不斷在製造痛苦與傷害。只有在離開之後彼此思念。
「換個地方吧,不要找這種人來人往的大都市。」龔慧安說,「人在都市中,特別容易變得急躁。」
她企圖為這幾天的遺憾找到藉口。
「你說好了。」
「尼泊爾,加德滿都機場。」她想了一會兒說。
第二天他們在機場道別。依依不捨的強烈情緒差點使張靜掉下眼淚。他握住她的手,遲遲不肯放開,彷彿這一放開就永遠握下住、永遠的失去。
「再見。」
龔慧安的嘴角有一抹淒楚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