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吳淡如
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個女人竟還這樣對他說話。
「無理取鬧嘛你,明明是……」
他正開始講道理時,聽到刺耳的煞車聲,有一部汽車在女生宿舍門口嗤一聲陡然停下來。
引擎聲一靜,四周的蟬鳴忽而變得震耳欲聾,聽來叫人暈眩,好像整個腦子都裝滿了鼓噪的蟬只。
大約隔一分鐘之久,才有人姍姍走出來,關車門時瀟灑的向車內送了個飛吻,以清脆的聲音說:
「改天見。」
「她是龔慧安。」張靜的女友很鄭重的挨著他的耳邊吐出這三個字。
龔慧安?好像聽過。卻想不起來在哪裡聽過。他對這個校園裡的事一向不大在意,對這個校園裡的人更不在意,除了他從前和現在的女朋友以外,他幾乎不認識誰。
「別發呆,來幫忙。」
聽龔慧安又以溫柔又剛硬的聲音對他說話。這一次是對他下命令。
他走過去:「有何指教?」
「前面三公尺處的牆後有個廢石堆,你只消幫我一個忙讓我躍上去,我可以很安全的跳下去。」
她胸有成竹。
不消說,遲歸經驗豐富,且十足有把握。
「沒問題。」
龔慧安又瞄了瞄他畏畏縮縮、一臉淚痕未乾的女友。嘴角掛著若隱若現不屑的笑:「讓你先過去吧。別忙,翻過牆後要踩穩。」
「思。」
「現在你扶住她的腰,對,用力,往上爬—」她像個從旁指揮的司令官。「好,過去了,沒問題。」
現在剩下他們兩人。
「來,抱住我,借把力就可以。」
她的聲音依然冷靜。
一個陌生女子的腰肢握在手裡,柔弱無骨,偏又那麼纖細。
他的手忍不住顫抖,不由自主。
「別怕,別鬆手。0K—」她回過頭來,嘴上仍帶著有意無意的、不屑的笑。然後一躍上了牆頭。
好身手!
他心中讚歎。
「我叫龔慧安,」她的臉映著喧嘩的月光,乾淨澄亮,「很高興認識你。」
「我,張靜。」
不等他說完。她的身影已經治失了。
只有風聲,蟬聲,還有她說話的聲音—那彷彿月光一樣溫柔又剛硬的聲音留在他的腦海裡。
那個晚上張靜難得的失眠。即使睡著,也似睡非睡。
照理說,他已和女友耗了一整個晚上耳鬢廝磨,應該睡得很沉才對。和女人在一起,既費心力又費體力,但她們又是「必需品」,他對自己說。「男人千古以來的矛盾。」他睜開眼睛,窗外的月光皎潔晶亮,彷彿也在看他。
張靜想起那個聲音,那個微笑。
還有那張臉。
看她時,他被一種無以形容的磁力吸引了,所以他忘了她的長相是否美麗,於是他合起眼睛一寸一寸的回想,企圖將她的臉拼湊起來。
她有一雙細且黑的眉,以很危險的角度插入額頭兩邊的瀏海中。
一雙澄澈的眼睛加上詭譎的眼神。
一張倔強有型的嘴,有意無意看不起人的笑。
瘦而挺的鼻子,看來很孤獨。
「她是美麗的,非常美麗的。」他好像掉進了一大紅蜜桃酒裡,逕自在一瞬間的記憶裡陶醉。
一個夜夜遲歸的女孩。好新鮮的女人,這一夜,不經意的闖進他的生命裡。
第二章
再下來的一個星期因為忙,他實在沒有太多時間想到那個女孩子。
他忙著在校園裡張貼抗議海報。抗議學校當局壓制校園民主藉故開除「問題」學生,發起研究生及大學部的簽名活動……
這一個禮拜,他連和女朋友見面的時間都沒有。
有人勸他不要這麼搞,總該為自己的未來想一想,將來是要從軍報國的,別在軍中當黑名單給做掉。
他不怕。從小就有這種膽子,別人怕的時候他不怕。當然有時是故意不怕。
午夜時候女朋友打電話來,終於找到他,十分不開心:
「我找你找一天了,你到底去哪裡?」
「我忙。」
這個簡單俐落的答法絕不讓女人滿意。
「你忙什麼?」
「反正就是忙,跟你講你也不知道。」他很不耐煩,因為上一次他口若懸河的跟她說到他的「政治主張」,她起初露出欣羨的眼神,害他不斷說下去,然後在意興遄飛之際聽到她提出一些牛頭不對馬嘴的問題。
那邊默然不做聲。
「又生氣了?」
「「又」是什麼意思?」
「沒有意思。我只是叫你不要太愛生氣,我很忙,又不是到哪裡涼快去。」
「你不愛我。」女朋友卻這麼說。
他愣了一下。「我忙跟愛不愛你有什麼關係?」
不能講道理的時候偏講道理,是他這個法律系高材生的致命傷。
他這個女朋友叫施麗麗,是當時外文系的系花之一,嬌小可愛。不過和他從前所有的女朋友一樣,對他的疏忽並不滿意。
電話匡啷一聲掛斷了,只留下嘟嘟嘟的單調聲音。他放下電話,繼續研究他的刑法各論。
不久電話又響起。
「你根本不重視我!」來勢洶洶的質問。還是施麗麗。
「小姐,是你掛斷電話!」
「你不會打來嗎?你這樣太傷我的自尊……」
「喂,你講點道理好嗎?你掛電話難道不傷我的自尊?」
為什麼戀愛一過蜜月期,沒完沒了的爭吵就開始了。
女孩執著電話在那一頭哭泣。他的心情大壞,索性讓話筒空懸著。外頭風大,乾脆隨便披了薄外套走出去。
他租的房子就在學校後門外圍。無意識的走著走著,還是走進了校園。
這是假日,學校裡人很少,只有一群男男女女在草地上玩團體遊戲,興高采烈,發出陣陣尖叫聲。
「幼稚。」他暗罵了一聲。「都這樣大了,還能玩得這樣高興?這個國家真是沒救了。」
憤世嫉俗,自小如此,他改不掉這個毛病。
忽然他覺得頭昏眼花想坐下來休息一下,就依著一棵龍柏四仰八叉的躺下來。
「喂,你好。」
有個熟悉的聲音喚住他。
他睜開眼睛四處尋找來人。
她站在他頭頂邊的草地上,從上而下俯看著他。
「你好。」他不太好意思的翻身坐起。是龔慧安,她穿著全套黑色運動服,長髮全飄到臉上來,只見她拚命用手想撥走蓋住視線的頭髮。
竟然在假日的校園看到她。
「不打擾你。」她淺笑,「我在旁邊看書,忽然聽見有人砰一聲躺下來,原來
是你。你專程到校園裡來睡覺?」
「沒有。只是休息一下。喂,到外頭喝杯咖啡如何?」
他的嘴巴很順口的溜出這句話。他追女孩的一貫公式。
她用天生帶著不屑的嘴角冷笑一下。
他一邊喝咖啡一邊宏揚他的各種正派主張。是有點愛現的意味。
龔慧安只是笑,安安靜靜,沒有插嘴。
他自顧自的說了十分鐘,發覺苗頭有點不對。
「你有什麼意見?」
「我對這些公眾的事向來下感興趣。」她很冷靜且理直氣壯。
什麼?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遇到的所有女孩,即使不感興趣,都會準備一付洗耳恭聽的神情。她竟然這樣坦直陳言。
他有點憤怒,可是閉嘴了。
「你念什麼系?」他終於問了第一個打聽她身份的問題。
「政治系。」
兩個人同時哈哈笑了起來。
龔慧安聳聳眉,一付很無奈,但什麼也不想說的樣子。
她的手裡夾著一本原文書,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
「你假日習慣在校園看書?」
「不,」她搖頭,又笑了,「只是因為今天沒有約會。」
「怎麼會?」他的話裡有一點點恭維的涵意,也有一絲醋意,想必她是個有許多人追的女孩子。
「現在的男人,唉,令人厭煩。」她講這話時,兩眼很正經的平視他,彷彿不當他是男人。
他的自尊心真的受損了。「你遇到的一定都是笨男人。」
「也許。」她很冷淡,不置可否。沒聽出他話中的意思。
這女孩真是古怪而且驕傲。他對自己說。
「我們去看電影吧。」他單刀直入。
「看什麼?」
「芬妮與亞歷山大。」
「柏格曼的電影?好。」女孩的眼睛亮了起來。看來是個愛電影的人。
他有點失望。因為龔慧安是為了看電影而看電影,不是為了他而看電影。不過,男人沒有那麼多情緒問題,他也並不那麼介意。
那個晚上,他送她散步回宿舍。
由於走在陰暗的林道,所以他情不自禁且不由分說的把她扳到胸前吻了她。
她略略抗拒了一秒鐘,然後回報他以更熱烈的吻。
「唉,你有一雙桃花眼。」她對他說,「你的眼睛會勾魂。好男人沒有這樣的眼睛。」
之後她竟然鎮定的這麼說。
他愣住了。
這時候他看見她的美。古怪而獨特、快樂又憂鬱的表情一起集中在她臉上。
「我愛你。」他誠心說。
「你太容易激動。」她的微笑忽然披上很冷的外衣似的,「三思而後行吧。這麼容易愛上人,哈,只有動物才如此。」
在他還沒有決定要不要生氣時,她轉身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