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文 / 文敏敏
早已蒙上一層紗的年輕記憶彷彿瞬間清明了許多。往事如潮水,湧上他已然運作八十三年的腦海,卻又因年代久遠而染上暈黃,模糊得教人分辨不清場景與人物。老人微微瞇起雙眼,試著將孫子與兒子重疊的臉劃分清楚,一口氣卻梗在胸口。
瞿拓首先發現異狀,「爺爺,你怎麼了?」大掌輕輕拍順著瞿大川的胸口,不見有起色,他急得大聲叫喊在一旁的護士:「快叫醫師上來!」
現場立刻混亂成一團,樂隊也停止演奏了,訓練有素的護士立刻清場,將眾人請出病房。
瞿大川揮揮枯瘦的手,「不用了,咳咳……」原本尚有生氣的雙眼已經轉成空洞,無神地注視著上方的天花板。
「記住,咳咳……不管怎樣……要幸福……就像我和你奶奶那樣……」傾盡全身最後的力氣,瞿大川對孫子笑笑,眼睛緩緩閉上,溘然辭世。
望著跪在床前的爸比,瞿立璟小小的身軀緊緊挨著楚沐雲,睜著不解世事的童稚大眼看著這一幕生離死別,倒也懂事地不哭鬧。
楚沐雲不自覺地紅了雙眼,若說她是在悲痛瞿大川的過世,那就太矯情了,令她深受感動的是瞿拓與瞿大川之間那股深厚得不忍捨棄彼此的濃烈情感。
親眼目睹親人的離去是這般令人悲慟,就像是明知身體中的某一部分即將被活生生地斬斷,卻沒有半點可以討價還價的餘地,捶胸頓足也好,悔不當初也罷,不管願不願意,就是只能接受它。
上天讓人們相遇、相知、相愛、相處,乃至分離,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時候到了,該怎樣就得怎樣,半點也由不得人。
既然不知道何時會分離,是不是要好好把握相處的時間,盡情享受雙方在一起的時間,以免日後徒留遺憾?親人間的緣分是如此,親密愛人不也是這樣嗎?
也許她還在摸索自己對查爾斯的感情本質,但她能確定她還是喜愛他的,不然她也不會願意給他機會再重新接近她。
屬於年少稚嫩的不理性恐懼,源於本身的不安全感造成,於是她只能戒慎恐懼地順從著身邊的人,害怕得罪他們,甚至害怕他們會因為她不完美而離她遠去。
歷經在台灣獨自生活的這些年,不管生理上、或是心理上,她都算是真正獨立自主的個體了,工作、社交、個人生涯規畫、生活上的瑣碎事項,樣樣皆是自己來。跳脫出在美國的那個環境後,她猛然發覺了原來自己也是個有用的人,只要她願意,她也能夠帶給別人快樂。
彷彿突然之間長大了,楚沐雲漾開一抹豁然的笑。認清事情癥結所在,當然也就懂得以更聰明、柔軟的心去看待人生歷程上必經的事件。
既然逃不過,她就不該再耿耿於懷當初的傷害了。喜歡他,想和他在一起,就大方承認,盡情享受──畢竟再糟也不會比以前更糟了,更何況最糟的她都已經撐過了,還怕有更糟的嗎?一再怨懟逃避,重複在傷口上灑鹽,對她、對查爾斯都沒有幫助。
她不再懷疑了。
豁然開朗的心,就像透進玻璃的金光,一片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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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車緩緩開進停車場,楚沐雲拿妥車上物品,準備下車時,竟發現車門旁已站立一個人。
查爾斯?!他不是一向都自己拿鑰匙開門進她屋內的嗎?
「你怎麼在這裡?」跨出車門,楚沐雲與他對視。
「電視上的新聞,怎麼回事?」查爾斯注視她的眼,擔憂卻全然的信任。
「電視新聞?」對了,台灣媒體就像嗜血的鯊魚,播報新聞的速度講求快、狠、準,看來今天下午的事情應該是上電視了。
「新聞說,你和瞿拓今天舉行婚禮。」
「上來吧。」關上車門,她對查爾斯盈然一笑,率先走向電梯。老實說,她在心中對查爾斯的表現暗暗喝采。
她變了,而他也變了,不是嗎?
他們都變得成熟理智,在處理攸關彼此的事情時,都懂得要多一點理智與耐心了。所以知她者如查爾斯,才會心中篤定這樁新聞不是真的。這對她的意義十分重大,因為這代表他開始敞開心胸,願意用「心」來愛她,而非只是將她當作羽翼下的保護物、所有物而已。
查爾斯呆望著她的背影,覺得她掛在唇角的笑容寓意深遠,甩掉心中的怪異感,他快步向前跟上。
「你……」等待電梯上樓的期間,他終究忍不住開口。
「噓。」她以纖纖蔥白玉指抵在他唇上,讓他噤口。
望著他滿腹狐疑,楚沐雲不禁笑開了。
「怕?」眼前這男人天不怕地不怕,現在只是一時的不確定,所以顯得侷促不安,等一下讓他知道自己的決定後,只怕他又要恢復不可一世的囂張跋扈了。
對於她的挑逗,查爾斯驚訝地挑挑眉。
這是怎麼回事?不輕易卸下心防總是矜持內斂以對的她,突然不吝嗇地對他施展笑容?!這轉變太大了,到底是什麼因素致使她的態度發生這樣一百八十度大回轉?
「喝什麼?」進了門,楚沐雲將手提包放好,打開冰箱,尋找著冷飲。
「和你一樣。」透過冰箱的光,她曲線美好的腿一覽無遺,查爾斯感到一陣燥熱。
他吞吞口水,定下心緒,「你還沒告訴我電視新聞是怎麼回事。」
「那已經不是真的了。」
「已經?什麼意思?」模稜兩可的答案讓他兩道好看的濃眉高高豎起。
「就是,今天下午,我原本要當瞿拓的新娘。」
「他敢?!」他開始紅眉毛、綠眼睛了。
「他當然敢。」她狠狠戳破他虛張聲勢的外衣。「而我也答應了。只不過,後來瞿爺爺突然一口氣提不上來,所以婚禮才沒辦成。」
「你答應他?!那我算什麼?」
「你?你是我最愛的人。」雖不中,亦不遠矣,至少她真的確定他是唯一會讓她的心悸動不已的男人。
「如果要嫁,也應該是嫁給我,瞿拓算老幾,他……你、你剛才說什麼?」她的告白終於劈進他脫韁失控的理智,讓他張目結舌,一時無語。
「你聽到了。」
「不算,我可能聽錯。」
「就是你剛剛聽到的那樣。」
查爾斯猛然圈抱住她,並低頭往她的耳朵後面呵氣,一副準備大刑伺候的樣子。
「啊?不要。」她尖叫跳開,可是所能爭取到的時間,仍然短得不夠讓她免除被他困在懷中,大肆呵癢的命運。
她最怕被呵癢了,就算是輕輕碰觸也會讓她受不了。
「不要,不要,停!」楚沐雲舉起雙手投降。
「不要停?沒問題。」他裝傻。
「停!好好好……我說、我說……」她全身佈滿雞皮疙瘩,快喘不過氣了。
「說。」
「我說,你是我最愛的人。」
「再說一次。」
「我最愛的人是你。」他的霸氣依然不減當年。
楚沐雲水眸晶亮,定定注視著眼前欣喜若狂的男子,欣賞他臉上千變萬化的表情,準備留待日後坐在搖椅上對著兒孫好好訴說。
狂喜過後,是真正的手足無措。
查爾斯這輩子頭一回不知該如何是好。對於兩人的未來,他心中早已有許多計畫,而這些夢想即將因她的答允而成真。他有許多話要說給她知道,卻不知從何說起,這一切都是拜眼前這蠱惑得他意亂神迷的女子所賜。
不管怎樣,他和她會有一輩子的時間,好好享受彼此的陪伴。所以,不急於一時的。滿足地歎口氣,他擁她入懷,以著膜拜女神的姿態,親吻她的額頭。
「我也愛你。」與全天下有情人一樣,是最普通簡短的回應,卻也是最重要的。
「我早知道了。」她笑得燦爛。
查爾斯憐愛地看著她俏皮得意的笑靨。自己絕不會有厭煩她的一天,他所愛的女人,可以溫柔,也可以很勇敢,甚至在必要的時候,她也可以武裝上場,他相信她敢──只要給她機會的話。
「要不要說說那場婚禮的事?」對於差點失去到手的新娘,他還是非常介意的。
「瞿拓想讓老人家走得安心,所以要求我與他一同合演這齣戲。」
事實的真相令他擰眉不悅。她的同情心太氾濫了,如果假戲真作,怎麼辦?況且,他也不認為這樣欺騙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是正確的做法。
「瞿拓和我早說好了,不會有不可預期的意外發生。」一眼看穿他心中的嘀咕,她連忙舉雙手保證。縱然真的差點假戲真作,被打鴨子上架,但那都不重要了。
「我的三魂七魄差點被你嚇掉,尤其是消息傳出時,我又遍尋你不著,更是心急如焚,今天下午死掉的腦細胞,比我之前死掉的加起來都還不夠。不准再這樣嚇我了,聽到沒?」
他果然開始動之以情,威之以理了。楚沐雲好笑地看著他,心中開始計量著往後該如何與他過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