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尉禎
他的言下之意極明顯,她不禁微勾起嘴角。
拉開兩人的距離,她屈起腿抱在胸前,頭就低低地靠在膝蓋上,看起來有些疲累。在經過許多個無眠的夜後,她的黑眼圈都出來了。
他不假思索地伸出手探她的肉疤——
「你幹什麼!」她嚇得舉起手肘格開他擅作主張的手。
他沒回答,但手上探索的動作沒停,而她已經是靠在牆邊,沒路可退了。
或許她下意識不願意退開……他指尖傳來的的輕柔觸感,像是有催眠效果似的。
終於,他尋著了,拇指按壓在其上輕揉著,有些微的刺痛,卻很舒服。
「這樣會疼嗎?」
她搖搖頭。
他像是得到了鼓勵,將另一手拿著的紙杯遞到她手裡。
「拿著。」他拉近她,手上按摩的力氣加重。
她歎了口氣,閉上眼睛,感覺全身暖了起來。雖然還氣他,心裡也防備著,怕他又提起昨夜的事,但是,她就是捨不得離開。
「如果你這麼在意它的存在,怎麼不動個手術磨平它?」
總是這樣……他的觀察力讓她無所遁形。
「試過一次,可是它還會長,不過已經比原來的消了些。醫生說了,如果真要它復原到像是只被刀輕輕劃過一樣,至少還要三、四次手術。我想算了,這樣也沒什麼不好。」
「既然都這麼決定了,就不要這麼多心,老是注意到它,連帶覺得大家都在注意它。」
「我沒有。」她硬是反駁。
「你自己知道。」
好霸道。
她低下頭,讓頭頸更埋進他的外套,呼吸著他的氣息,感覺他指尖的溫度,呼吸漸漸變得舒緩,在她以為自己快睡著之際,耳畔傳來他的聲音——
「車禍的事,你記得多少?」
「嗯?」她真的好累,他問了什麼?哦,對,車禍。「我爸說——」
「我知道你爸爸說了什麼。你呢?你記得什麼?」
記得什麼?還能記得什麼……她屢次回想,腦子裡總是一片空白,對於回憶,她早就不抱任何希望了。
只是,經他一問,似乎真的有些畫面在眼前閃過……
「車……很快……」她的聲音有著遲疑。不是騎自行車嗎?爸爸這麼說的。可是,她能看見窗外高速飛逝的景物,車速快得她胃抽痛——然而心情是平靜的。怎會這樣?為什麼這些年她深信不疑的「真相」,開始起了一絲絲的裂縫?
他的手抖了一下,手的動作卻沒停。
「還有呢?」他的表情看不出情緒,只是輕聲誘哄著。
「旋轉……大火……像爆炸一樣……」
「然後呢?」
「很燙……紅色的雨……臉濕了……」
隨著她斷斷續續的話語,他的動作時輕時重,漸漸停了下來,低俯的臉陷入陰影中。
「還有……流星,好美。」
「流星?什麼流星?」他的聲音突然變得極沙啞。
「滿天的流星……許願……」
「你許了什麼願?」唐豫追問。
「你許了什麼願?」
「不告訴你。」
「說嘛,什麼願?」黑暗中,他帶著笑意的眼神閃閃發亮。
她記得。那夜,他開了一晚的車……車窗一路是開著的,讓暗黑中的海風送來陣陣的鹹味。下車後,他的大手握住她的,她不知道走了多久,到後來,只聽得見沉沉的心跳和呼吸聲。他的、她的,分不清。
停下腳步,隨他抬起頭。只見滿天星繁似棋,如箭的流星以弧線四射,美得讓人無法呼吸……
她許了什麼願?
一願郎君千歲,二願……
「不告訴你上
她猛地縮起身子,不住地顫抖,額際的疼痛燒灼著。不能再想了!
「怎麼了?」唐豫摟近她不停發顫的身子。真相就在眼前,該不該再探?他……和她,能承受嗎?
這是思煙的記憶,還是她的……在劇痛中,孫易安勉力睜開眼望著近在咫尺的他的眼神秘、深邃得看不出思緒的眼。
她的視線游移,在他的眉眼五官間徘徊。他成熟了許多,也滄桑許多,看起來好疲憊、好脆弱……
怎麼會這樣?印象中的他應該是傲氣的、跋扈的,不是嗎?
她的心好痛。閉上眼,蜷進他的懷裡,口中低喃著什麼,教人聽不清楚。
「你說什麼?大聲一點……」他低頭將耳朵靠近她的唇邊。
「一願郎君千歲……」
他的臉部線條倏地僵住,眼神也冷硬起來。
「不准說!」他的聲音含著緊繃的怒意。
「二願——」他不要她說,她卻不能不說——怕再沒機會了。
「不要再說了!」
「妾——身——常——健——」說完,她感覺多年來難得的輕鬆,但眼淚卻不自禁地撲簌流下。
他突地放開她,踉蹌著腳步離去。
她失了魂似的不住啜泣,卻不知自己因何而哭。不知過了多久,俞穎容出來找她,她才發現,臉上的淚痕也不知道在何時便干了,原來她就一直坐在原地,腦子一片空白。
回程的車上,她幾番忍不住想從後視鏡中探求唐豫的眼神,然而,他一直沒看向她一次也沒有。無止盡的沉默……沉默到底。
***
次日,各報紙財經版上登出了一則讓商界為之沸騰的消息——
遠之驚傳財務危機股東賤價拋售持股
〔本報訊〕地方政府土地政策大轉彎,遠之觀光農場計劃受阻,限期停工,十億心血盡付東流。商界名人唐豫以飯店業起家,近年加速旗下企業之擴張轉型,推展國內觀光娛樂事業不遺餘力,無奈幾宗開發工程一波三折,日前,於台南、台東的觀光農場王程更被限期停工,致使兩年投資血本無歸。保守估計,此一停工效應讓原本資金即不豐厚的遠之企業至少虧損十億,對遠之未來影響極巨。目前總經理唐豫亟思解套方案,除積極與銀行團交涉,申請借貸展延之外,據可靠消息指出,極有可能借由處分名下長期獲利可觀的遠之飯店,以期度過難關。消息傳來,股市一片慘淡,以飯店股為最,而向來名列績優股之林的遠之飯店股價更是以無量跌停坐收。
第九章
接連幾日,孫易安走在飯店裡,耳裡聽的,儘是飯店員工上下的耳語臆測。大家都在傳著:「『遠之』是不是快倒了」、「飯店誰會接手」、「飯碗會不會不保」等等教人心慌的問題。
原來那日唐豫說的並非玩笑。只是……這天來得太快!
唐豫似是好幾日沒回到飯店,她一直沒見到人,倒是每天的新聞、報紙少不了他。不修邊幅的他看起來有些憔悴,不過,卻另外有種落拓不羈的魅力。面對新聞媒體的他,始終維持他一貫輕鬆、吊兒郎當的模樣,好像不把公司的危機當一回事。她知道那只是表面,幾日守著電視新聞,詳閱各家報導,饒是對商界運作不甚理解,她也感受到那股一個大型企業面臨分崩或存續關頭的緊繃氣氛。
迄今,遠之旗下的事業仍都正常運作,資金方面也沒有明顯窘迫的現象,然而,似是真的有人與唐豫過不去,除了股市謠言不斷、股價持續重挫,公司與飯店內部幾個重量級的股東竟也沉不住氣地率先發難,要唐豫「給個交代」。
對此,身為旁觀人,她也替唐豫感到深沉的無力感。
走進飯店大廳,她看見同唐豫一起消失了幾日的塗孟凡,乍見他的興奮讓她忘卻了對他的畏懼,不假思索地上前——
「塗伯伯!」
正在櫃檯邊檢查住房記錄的塗孟凡轉過身來,不帶任何情緒。
「你好,易安小姐。」
他疏遠的態度讓她原本的興奮消失一空,她強壓下不安,對他微微一笑。
「嗯……好幾天沒見到你……還有唐總,你們……在忙公司的事?」
塗孟凡的神色瞬間變得更為冷漠封閉。
「你想知道什麼?」
她這麼問錯了嗎……她不安地自忖。
「我……我只是關心公司的情況,我看到新聞了。那是真的,是不是?」
「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麼。我們一直很忙,沒時間理會外界的報導。」
「哦,那公司現在——」
謝謝你的關心。公司的事唐總自有考量,恕我不方便多說。」
「哦……」碰了個大釘子,原本以為見到塗孟凡,能讓她對整個情況有更多的瞭解,顯然她錯了。「不過——」看到一旁臉現好奇神色的職員,她壓低聲音道:「你可以給我幾分鐘時間嗎?」
塗孟凡思量了半晌,便點點頭,道:「我們去咖啡廳吧。」
進到咖啡廳,落了座之後,他刻意瞥了眼手上的表,讓她知道她的時間並不多。
孫易安立刻會意。
「其實沒什麼重要的事……只是……」話還沒說,臉就先紅了。
「呃,我想,公司的財務好像有很大的問題,我……我能做的有限。如果、如果你們有需要的話,我可以把台南的地和茶坊賣掉,再加上我父親留下的錢,呃,真的不多,大概有一、兩百萬吧。我知道這比起公司所需的,真的很少很少,不過,是我的一點心意,希望對你們有幫助。」她低著頭一古腦兒地說出這個在心裡盤旋了幾天的念頭,頓覺輕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