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尉禎
老覺得他像個黑洞,吸力強大而致命——
保持距離是她所知惟一能夠自保的方式。她暗自下了決定,快回台南。
房門外傳來輕微的剝啄聲。半夜四點,如果她現在仍在睡覺,不可能聽見這樣細微的聲響。她凝神聽了一會兒,那聲音仍有一陣沒一陣地持續。
她走向門邊,輕輕拉開一個門縫——
唐豫的手指停在半空中,可想而知,那是他用手指刮門的聲音。
他面無表情地半倚著牆站立,身上帶著酒味,西裝外套隨意地披在左肩上。見了她來開門,什麼都沒說。
兩人無言對峙了一會兒,孫易安先認輸。
「有事嗎?」她已經盡可能小小聲地問,只是在靜謐中,任何細小的聲音都顯得巨大。
他沒回答,用拇指朝他身後指了指,然後轉身就走。
她不明白。
他停下來,半側過身看她。她猜他是要她跟他走,而且態度頗為堅決,這才輕輕地帶上門,跟著他到他的套房。
「你怎麼知道我還沒睡?」待他一關上門,她便問道。
他聳聳肩。
「你若睡著了,也不會聽見我的聲音。」
其實他早清楚她固定四點會從夢中驚醒。他會知道,是因為他多半這時間也還醒著,就算睡著,也會被她的驚叫聲喚醒。他試過緊閉上窗門,不過沒用。偶爾他會懷疑那是自己的幻覺……
算了。總之,他已習慣。
「你怎麼能看起來這麼輕盈,像置身事外……像思煙一樣?」
她猛地跳起,懷疑是自己聽錯了。
「什麼?」
他撤了下嘴角,道:
「好像好些天沒見到你了,是吧?」他挑起一道眉毛問她,雖然語氣輕輕淡淡的,不過,明顯帶著質疑。
她鬆了口氣……他不會真的知道她在躲他吧?不可能,他沒那麼厲害。她學他聳肩——但氣勢弱上許多——刻意讓語氣顯得輕快:「可能是你忙吧。」
他「嗤」地一聲打斷她,害她說不下去。
「忙的是你。我都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多了個員工。」
他大剌剌地在沙發上坐下,而她則按著睡袍,拘謹地站在門邊,這情景極為荒謬。那一刻,她有種錯覺,她像是做了錯事被叫到訓導處的學生,正等著訓導主任訓話。
而他,似乎滿享受這樣的情勢。
「我看錯你了嗎?原來你這麼扭扭捏捏、小裡小氣的見不得人。是怕我把你吃了?」
「我沒有……」她固執地反駁,卻顯得有些無力。
「沒有什麼?沒有怕我?」
他知道。他果然就這麼厲害。
他朝她做了個「算了」的手勢,表示這個話題到此為止。以她與他打交道的經驗,她知道她惟一的能做的選擇,就是照他說的做,或者讓他以為她會照做。
她仍站在門邊,固執地不肯跨進地雷區。他要她過來,只是要說這些嗎?
她的懷疑立刻得到了解答——
「你的咖啡課上得怎樣?」他接著問道,平靜的語氣帶著幾許戲謔。
原來這事他一直知道……當然了,他是老闆,就算他不刻意想知道,總是會有風聲傳進他耳裡。
見她沒回答,他逕自走向吧檯,捻亮吧檯區的燈光。
「不介意高抬貴手,讓我見識一下你的大作吧?」
她嚇死了,一雙眼睛立刻瞪得像貓頭鷹。
那日悲壯的場面她還沒釋懷,如果她真的煮了,可以想見,歷史必定還會重演。不行,一定得找個借口問掉。
「你……呃……現在是半夜,你不怕喝了——」
「失眠?」他享受著她的驚惶失措。
她飛快地點頭。
「放心,如果我失眠,絕對不會是因為咖啡。」他意有所指,「請吧。」一副看好戲的樣子。
她只得硬著頭皮上場。他好心地以換衣服為由告退,消失了一會兒之後,換上一套輕便的T恤、牛仔長褲再度出現,看起來很自在。
事實上,不自在的是她。
咖啡煮好了,雖然情況沒有想像中的慘烈,但也好不到哪兒去,水沒沸騰她就急著煮,後來的動作又太慢,聞到一絲焦味時大勢已去,本來想倒掉重煮一壺,沒想到他人已經站到眼前了。
她只慶幸咖啡煮壞了,顏色也不會差到哪兒去,外表看起來一切正常。
他用期待的眼光看著壺裡焦黑的液體。見她拖延著動作,逕自將手臂橫過她的肩膀,自己動手起來——突地,她的呼吸凝止,發現自己在他雙臂中。雖然沒有碰觸到,但她感覺自己渾身細胞敏感地騷動起來。
她好怕自己突然腿軟,就這麼攤進他懷裡。
他若無其事地倒好兩杯咖啡,拿起一杯就近聞香,同時,那只越界的手也收了回去。不過,卻仍挨在她身旁。
她長長吐了口氣,心臟跳動之快,害她以為自己得了心臟病。他知不知道一個無意的舉動會為別人帶來多大的困擾?
待情緒稍稍平復之後,她用眼角偷偷觀察著他的動作——拿起杯子,輕啜一口——若不是咖啡沒她想像中的糟,就是這位唐先生表現了極為罕見的絕佳涵養。因為他又喝了一口,並且狀似愜意地端著咖啡到沙發上坐下。
她不敢實信地看著眼前屬於她的成績,直覺不能相信自己的技術,卻也只能認命地端起品嚐——
媽呀,跟柏油沒什麼兩樣!要不是發現他正在看她,她一定立刻吐出來。勉強吞下肚後,她取出櫃子裡的糖罐,直接舀一瓢到嘴裡含著,想除去那種苦澀的感覺。
「想進步就多喝兩口。」他皮笑向不笑地吐出這句金玉良言。
她臉又紅了,看著他啜飲的動作仍持續著,她有些不可思議。
「你也想再進步?」她含糊道,有點嘔氣的感覺。
他聞言失笑,像是想忍卻忍不住。
「沒有,只是覺得這種糟透了的味道很讓人懷念。每個生手都會經過這個階段。」他也不例外。教他煮咖啡的是思煙。
她附和地點點頭……俞穎容說得沒錯,這人真的有病。這種恐怖到會殺死人的咖啡竟然能喝得這麼津津有味,不是病了是什麼?
他笑笑地又啜了一口。
「你今天心情很好?」不知怎的,她的語氣帶著挑釁。
他感覺到了。不過,他只是挑了挑眉,從口袋出摸出煙,就這麼刁在唇間,似乎不急著點上,也沒立刻回答她,只是顯得有些失神。
接著他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嘴角的笑意逐漸擴大,看得她有些毛骨悚然,直覺他接下來會講出什麼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話。
「遠之快垮了。」
他輕鬆的語氣像是講著「我們晚餐吃意大利面好不好」、「去散散步吧」之類的話。她還沒反應過來。
「不,不會那麼快,大概需要一、兩個月的時間。」他更正。
孫易安以為自己聽錯了。放下杯子,跨過地上那些擋路的傢伙,在他斜前方的躺椅上坐下。
「你說什麼?」遠之?他的公司?
「你聽見了。」他沒看她,仍是一臉「有所思」的笑。
「快垮了?」她再次確認。
「嗯哼……」他終於望向她。「說個日期吧。」她不解地望著他。「什麼意思?什麼日期?」「你要它在哪一天倒,我來運作。看是要撐久一點,還是要加速滅亡都可以。」
他不只有病!她覺得他簡直喪心病狂了。秀致的眉頭蹙得緊緊的,不知道該怎麼回應。他顯然以折磨人為樂。
「你不相信?」他不用等她的回答就知道答案。「沒必要騙你,拿你尋開心。其實這狀況有一陣子了。有人動了手腳,讓我那些正在進行的計劃動不了。我還撐得下去,是因為飯店的股票上了市,資金方面暫時沒有問題。不過,在這種被掐住脖子的情況下,整個『遠之』就靠這飯店吃喝了」他所說的她完全不懂,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說給她聽。
「不過,如果他們的動作加大,我也沒把握能再撐下去。商界最怕的就是風聲,任何一個風吹草動,所有人就開始比賽抽腿的速度誰快。把整個企業的身家財產都賭在飯店上似乎很不智,只是,有點腦子的都知道,飯店是『遠之』目前惟一獲利穩定成長的子企業。
她安靜地聽著,直覺他是利用說給她聽來整理他自己的思緒。
「他們會怎麼做?運作媒體、製造不利『遠之』的消息?嗯哼……這麼做有用,要我一定這麼做,這太方便了。何況我們的資金本來就不雄厚,像賭梭哈一樣,若是賭技勢均力敵,如果沒有旗鼓相當的本錢,籌碼少的一方注定被吃干抹淨。所以,怎麼辦……放棄飯店?非這麼做不可。當然,不能太快,愈慢愈好,這樣還可以抬點身價,對我們有利。嗯……就是這樣。先這樣吧,再看看。」
「他們是誰?」她忍不住問了出口。
他有點驚訝她會問。聳了聳肩,回道!
「我的兩個哥哥。」她瞠目結舌的樣子把他逗樂了,他喜歡看她這樣,什麼心思情緒都瞞不住,不用費心猜謎。「別驚訝。我們一開始就不是打虎捉賊親兄弟的好模範。事實上,我母親只是我老頭的情婦,所以,在唐家人的眼中,我是個來路不明的雜種……」這話他說得平靜,不帶苦澀。他在唐家被這樣叫了十幾年,都沒感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