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宛琬
「等她醒來再問她不就得了。」
劉明蝠長袖勉強揮開暗鑣,譏諷地抿起嘴角,將生肉重重往地上一砸。禿鷹倏地落地,吞食著混了泥屑的紅肉。
「柔兒這個月的解藥呢?」他逼問。
「解藥?」劉明蝠一挑眉,仰頭大笑道:「她有什麼資格要解藥?你待會兒問問她對周德做了什麼好事!」
「柔兒的身子若有變故,你所妄想的盟主之位就會化為泡影。」
柔兒上個月已經沒吃解藥了,這幾夜總要他灌了安神湯,她才有法子忍痛睡上幾個時辰。
「我不在乎玉石俱焚。」低頭望著面無血色的她,歐陽無忌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
「義父豈是不近人情之人,那就給半顆吧!」劉明蝠陰陰一笑。「待你和沉拓野打成平手後,我會再給你一顆半的解藥。」
歐陽無忌手一舉,頭也未抬地接住了激射而來的半丸解藥。
劉明蝠拿起笛哨一吹,禿鷹振翅而飛,而劉宛柔的身子則重重地震動了下。
歐陽無忌沉下臉,旋即將她抱至屋內,人榻而憩。
為她壓住穴道止血、為她上藥、為她燃起火爐、為她拭乾額上的汗,但他卻撫不開她眉間的痛與愁。
「柔兒……」他喚著她,卻喚出自己的心酸。
他第一次覺得她這樣活著——
好苦!
他不明白她發生了什麼事,也快要失去問她的勇氣。
解下她繫在腰間那把染血的長劍,用布巾拭淨後,收至櫃中——若柔兒自昏迷中醒來,又有了自戕的念頭,至少他不會立刻血濺當場。
癡傻地望著她許久,他垂下肩,粗重地喘息著。
也只有在這種時候,他確定她沒事、確定她在身邊,他才敢如此毫無防備地流露出疲憊的一面。
情大癡,害慘的全是自己啊。
強打起精神扶起她,讓她面對著牆壁盤腿坐起。雙臂才抓緊她的肩,尚未運氣,她卻已先嘔出一口鮮血在牆壁上。
血染在牆上,像一朵緩緩綻開的妖花……
「忍著些。」明知她聽不見,他仍然在她耳畔低語道。
一股真氣從她的膻中穴催入,隨著經脈的運行,貫通她的四肢百骸。
在一陣劇烈的哭喘聲之後,她終於醒了過來。
劉宛柔木然地看著他,牙關仍咬得死緊。
「這是哪裡?」她問。
「我房裡。」
劉宛柔聞一言雙眼大睜,拚了命地往他懷裡縮。
「我作了一場惡夢,怎麼樣也醒不過來,我好累好累……」
「沒事了,有我在。」他一如往常地拍撫著她的後背。
「我夢到我殺了人。」她神態慌張地左右張望著。「那殺人的景象真實得不像夢。」
歐陽無忌身子一震,他想他知道剛才發生什麼事了。
她成了劉明蝠的傀儡殺手,一個受到幻術控制、意識不清的傀儡殺手。
「你知道發生什麼事嗎?」劉宛柔扯住他的手,一瞬不瞬地盯著他。
「妳只是太累了,所以才會在我門邊昏倒的。」
歐陽無己心撫著她的臉,強自鎮定地擠出一抹笑。即使胸中的憤怒咆哮著要衝出喉頭,他卻怎麼也不忍讓她知道真相!
「喝水。」他在木碗裡倒了水,遞到她唇邊。
她好不容易才吞下一小口,其它溢出唇的清水卻已弄濕了衣襟。
「我喉嚨好痛……疼得吞不下……」她重重咬住唇,為唇瓣添了一絲血色。
「先把這半顆解藥吃了。」他說。
她瞪著那半顆解藥,抗拒地別過頭。
那是解藥亦是毒藥!難道她的活一定要用死來維繫嗎?
「不許任性。」歐陽無忌捏住她的頰,半強迫地把解藥送到她唇邊。「就算是為了我也不吃?」
劉宛柔睜大眼,水眸瞅望著他。
如果上天真要折磨她,為什麼偏偏派他到她身邊?或者,不能相守才是上天給她最大的折磨?
要她親口說出自己的蠱毒無藥可醫,好難……好難啊……
劉宛柔張唇,默默忍受解藥的惡臭味在嘴裡散開。人死掉之後,是否就是這種味道?
「嘔……」她搗住唇,感覺肚腸全要嘔了出來。
「忍住。」
歐陽無己心立刻壓住她後背的幾處胃脾穴道,順去她的不適。
她長喟了日氣,身子一鬆懈,使軟軟地倒入他懷一里。而那一股惡臭仍在她的口裡盤桓不散。
「喝水。」他扶起她的上半身。
如果她死後腐爛朽敗,他會不會怕她?
「我要你餵我。」劉宛柔揪著他的衣襟,任性地要求道。
歐陽無忌一挑眉,仰頭飲了一口水,覆住她的唇。
清水徐徐地哺入她唇間,她睜著眼審視他——除了皺眉之外,他沒有任何表情。
忍住喉頭的苦澀,她一口一口嚥下帶有他溫度的水,此刻,她早已忘卻解藥的膻臭氣味,只覺得鼻酸。
「下回我找些糖蜜摻在裡頭讓妳一塊吃。」
他以指拭乾她唇上的濕潤。
劉宛柔搖頭,勾住他的脖子,柔順地偎著他。
此時,她只覺就這樣死去也沒有什麼不滿足了。
「劉明蝠為什麼肯給你半顆解藥?」她問。
「妳做了什麼,讓劉明蝠只肯給我半顆解藥?」
歐陽無忌臉色凝重,大掌包覆著她凍到讓人手心發麻的指尖。
「我害死了周德。」她已經偎貼著他溫暖的身軀如此近,怎麼身子還是顫抖個不停呢?
「妳害死周德?」歐陽無忌猛然坐直身子。
「對,我……叫他逃!」
砰!
夜風吹開了一扇窗,她整個人驚跳起來。
屋外呼嘯的風聲鑽人空蕩的室內迴響著,像遊魂的索命聲。
她咬住唇,又開始昏沉沉的腦子根本無法思考。
「妳在意他?」歐陽無忌胸口一窒,手背迸出青筋。
「在意?除了你,我不在意誰……」她捧著自已的頭,已經快分不清那一場殺戮究竟是夢還是真實?「……你要我怎能忍受第二個你在『滔天幫』裡任由劉明蝠宰割……如果周德離開,至少有人是能脫離的,我太傻了……對不對?」
他心裡的大石才因為她的話而放下,她臉上錯亂的神情卻讓他提高了警覺。他握住她的肩,發現她整個人都在抽搐。
「如果我不叫他逃,劉明蝠就不會殺了他,至少他現在還活著……我哪有權利決定誰的命……可是我連作夢都在殺人……不應該那樣的……」
「柔兒,夠了!」
他瘋狂地摟著她,緊到讓她沒有任何胡思亂想的空間。
兩個月來只服了半顆解藥,加上不明所以地被唆使殺人後的精神混亂,她的情況不可能更糟了。
「夠了……什麼夠了……」她迷惘地看著他,喃喃自語,「是啊……我殺人殺夠了……就連周德都被我殺死……是夠了……」
「周德不是妳殺死的!」
他捧住她的臉,過重的力道弄紅了她的雪肌。
「是嗎?可我怎麼記得……」她眼神渙散地看著他。
「是劉明蝠殺了他,一切的過錯與死亡都是源自於劉明蝠的野心!我們只是為了求一條命啊。」他堅定地凝視她,唇邊的笑無奈地近乎悲慘。「當初如果有人叫我逃離『滔天幫』的話,我會感激那人一輩子的。」
「你後悔了?」劉宛柔一驚,雙眼清醒地睜大,緊張地抓住他的手。
「我後悔沒能在妳尚未被下蠱前,帶妳離開這裡。」的歎息吐在她的頰邊,像無聲的哭泣。
「我卻後悔我在山洞裡遇見了你。」她低語。
「別說了。」
歐陽無忌激烈地吻住她的唇,狂熱的吮吻間,有著對彼此不捨的眷戀;唇齒交纏間,有著想將她吞食人腹的狂野佔有。想與她合為一體的衝動僨張於血液之間,他想要她!
想吻遍她身上白皙的雪肌,想吮遍她指尖、掌中的細繭,想讓她總是因為痛苦而喘息的唇發出饜足的低吟……
但,他沒有碰她。
因為即便是像這樣的一個吻,她也幾乎快癱軟昏厥在他的懷裡。
歐陽無忌撫著她的背,鬆開了她。
「你不要我嗎?」她瑟縮了下身子。
「正因為太想要妳一輩子,所以現在不敢碰妳。」傾身重咬了下她的唇,懲罰她的胡思亂想。
她漾著水氣的金眸,是他最珍貴的寶藏啊。
劉宛柔仰首對他一笑,虛弱的嬌顏卻如火焰般灼亮——此人此情,她夫復何求啊……
靜坐在他懷裡片刻,試著讓心慌意亂的腦子和心理出一個頭緒——她有事要告訴他哪……
「原來是因為周德的事,劉明蝠才不願意給妳解藥。」「滔天幫」也好,「水中月」也罷,只要是叛徒就等於一個「死」字。
「有沒有解藥都已經無所謂了。」她牢牢握著他的手,定定凝睇他。
「我不喜歡妳說這些洩氣話。」歐陽無忌擰起眉,沉聲說道。
「我何嘗想洩氣?我何嘗不想和你終生相守?只是除了死亡,我今生今世怕是逃不離他的魔掌了。」她乾澀的紅眼對上他黝深的眸,說出口的話字字苦澀。「劉明蝠給我的解藥是另一種毒藥。」
他一怔,瞪著她的眼,臉上的堅毅開始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