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婷姿
「那座神社就是為了祭典而蓋的,而我們……保存了這項儀式,來告訴子子孫孫這個故事。」
夠了!
任驚鴻微微的側過頭,卻又想起一個疑點:
「怎麼你講的和長老不一樣,哪個才是正確的?」
「兩者都是。」紗織居然這樣回答。「只是端看人心,願意接受哪個傳說,人們都是挑自己想相信的來聽,不是嗎?」
這樣的答案太富深意。「我──」他看見朝他跑過來的魔美,一時間顧不了這個話題了。他立刻起身。
「鴻!」喜悅、嬌脆的笑聲,清亮的彷彿天籟之音,任驚鴻一骨碌就衝上去。
「小心點,是什麼事要用跑的──」他的手被魔美急促抓過來按在腹上,恰巧感受到寶寶又一記搗蛋的暖身運動。
任驚鴻瞪著妻子,眼睛瞠得好大好大,當他又感受到再一次的踢動時,那種震撼性讓他露出了癡呆的笑容,索性半蹲半跪在她的身前,將耳朵緊緊貼到感受踢動的地方,手臂繞到她腰後環著,笑容咧得更闊。
「不要啦──」魔美有些兒害臊。他不覺得她膨脹粗胖的肚皮難看嗎?她本身就覺得像裝填了七、八塊大石頭呢。
推拒的小手軟化地垂到他肩上,遲疑地撫弄他的黑髮,淺淺的笑暈開在唇邊。兩人的動作都徐緩溫柔,神聖謹慎。
很甜美的相聚一刻。
春去夏來,夏盡秋至,十月初,霜厚露濃,景致彷彿都鑲上了銀邊。
魔美臨盆了。
那真的只能用「兵荒馬亂」來形容,小小的房內匆匆的身影人來人往,老的小的、年輕的年長的,清一色都是女人在進進出出打點著,男人則被轟到屋外,嚴禁打擾。
偏偏有個人倔強地闖了進去──任驚鴻不管誰如何勸說,執意要守在床邊,心疼的陪伴著妻子。
魔美的指甲緊緊掐入他的肌肉,握得他的指關節都咯咯作響,只要她的陣痛一收縮,劇烈的呻吟就會牽動他臉部表情的扭曲程度。
那痛,他彷彿感同身受。
可惡!她不應該在這種沒有醫生、沒有護士或助產士,甚至連無菌消毒設備都沒有的情況下生產,在如此落後的環境中,她怎麼能受到完善的照顧呢?
收縮一陣緊過一陣,痛得她眼冒金星。
「深呼吸,」一旁的中年胖嬸兒不斷加油打氣,「要慢慢深呼吸,對,就是這樣,慢慢來……」
「不要!」魔美疼得眼珠充滿血絲。她好害怕啊!任何聲音都進不了她的耳。「痛──好痛啊!!」
「快快快,剪子、白布,水呢?水燒開了沒有啊?」
聲納的潮浪抓住陣痛短暫的間隔不停灌入腦袋,她想斷絕它們,卻苦於無計可施。
突然間,任驚鴻的嗓音急切又溫柔地穿透她渾沌的腦海,微風似令她的精神為之一振。
「不要怕,魔美,我在這裡。」溫厚的掌心熨貼在她的額心,留下熾印。「我在這裡陪你,不要怕,很快就好了。」
很快……什麼時候叫很快?她知道自己在生小孩,好痛啊!孩子還沒呱呱落地嗎?
「深呼吸!用力推!用力、用力!」胖嬸兒在旁催促地喊,並擔心觀察著魔美嬌小的臀及緊窄的開口。
骨盆實在小了一點,令人憂惱這場生產會不順利。
「用力!」
單詞的命令多麼震懾人心啊,烏黑的水眸赫然瞠大,貝齒緊緊鎖咬下唇。
任驚鴻立刻掰開她的嘴,堵上自己的手掌,潔白的牙毫不留情,狠狠咬破手的皮肉,現出兩排血痕。
他寧願她咬傷他,也不願見她如此自我凌虐。不然等孩子生下來,那張櫻桃小口怕也報銷了。
在場的女人都被這體貼周到的舉動深深感動了。任驚鴻可真是個體貼的男子漢哩。
「看什麼看!」他以從所未見的憤怒語氣咆哮:「快幫忙啊!」
「喔!」大家如大夢初醒,又亂糟糟的開始全體總動員。
陣痛了十四個小時後,她在紅霞絢麗的傍晚生下一名女嬰。
「辛苦你了。」深情的吻不停柔柔地遍佈在小妻子的臉上,任驚鴻圈著她嬌小的身子,看著女兒紅皺稚嫩的臉,好想狠狠痛哭一場。
別誤會,是快樂得想哭。
小嬰兒此時已經被洗淨身子,迅速被包在一塊暖和柔軟的毯子中,當她張嘴哇哇大哭時,胖嬸兒已經忙不迭指導小媽媽如何餵奶。
小女嬰將頭埋在媽媽的胸前,小嘴銜住多汁的乳頭,嘖嘖有聲的一逕兒吸吮著,那股起勁兒的模樣讓在場每個人都會心的笑了。
「你要給她取什麼名字?」好不容易眾人都識趣退下了,任驚鴻看著魔美累得快要昏睡的容顏,心中真是止不住的愛憐。
原來,生產對女人而言是如此艱鉅的任務啊。
他拍撫著吃飽的女兒小小背部,暗暗發誓絕不會再讓魔美遭受一回。
有女萬事足啊,呵呵。
「名字……」聽見他的問題,她努力撐開要黏不黏的眼皮,視線有些無法集中焦點。「新生兒名字都是由長老們決定……」不是這樣的嗎?
「我認為你才有資格做決定,孩子可是你受苦忍痛生下來的。」
是這樣嗎?「我沒想過……再說吧……」她現在只想好好睡一覺。
也罷。任驚鴻發現自個兒的咄咄逼人,失笑地搖搖頭。
是啊,先讓她休息吧。
「我來抱吧,您也該休息一下。」出了產房,胖嬸兒笑意滿盈,欲伸手接過小女嬰。
「也好。」任驚鴻也沒多想便照作,更沒注意到對方笑中的老謀深算。
「拜託你了。」才目送孩子被抱走,還沒來得及回頭,任驚鴻的後腦勺就突然被人重重一擊──
「你們要做什麼!?」
清醒過來的任驚鴻發現自己被五花大綁得動彈不得。
這是哪裡啊?這麼暗,外面還豎起一根根鐵柱,活像牢獄似的……
牢獄?他詫異地看著鐵柱排外頭,哦,不,是牢籠外頭的人群──紗織和長老們,全都帶著滿足及野蠻的笑,笑得歡暢得意。
那是一種足以讓人渾身毛骨悚然的笑容。
「你最好安靜下來,「芙蓉姬」的姑爺。」
紗織特別加重的稱呼讓他瞇起了眼。這小妮子從來沒有這樣叫過他──現在是為什麼?那句稱呼聽起來像是提醒、警告,一句下馬威。
靈光在腦海中一現。
以往在現實及猜想中半沈半浮的懷疑,加上村民們的態度、魔美身份的特殊、紗織本身的怪異……最最重要的,是有關於「芙蓉姬」的傳說!
長老們及紗織所告訴他的「芙蓉姬」傳說有兩種版本,但結局卻是一樣的。
「芙蓉姬」的死亡促使他們紀念這位女性,還特地舉行祭典……
祭典!
領悟如重石沉沉擊中他,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你們要對魔美怎麼樣?」他嘶吼著。
站在他身旁的男人不悅的往他一腳踹過去,任驚鴻差點痛聲哀嚎。
「我們不會對她怎麼樣的。」佐之助長老高昂的聲色顯示出心情非比尋常的愉悅。「如今「芙蓉姬」已經生下了繼承者,就該盡她本身的命運,如此而已。」
本身的命運?那是什麼意思?
不過眼前的情勢沒有時間讓任驚鴻多想了──
「來。」紗織手一揚,年輕人便面無表情走近他,手中端著一碗熱騰刺鼻、不斷冒煙的藥物。
二話不說,年輕人硬是扳正任驚鴻的臉,強迫性往他的嘴中灌下去。
「噗!」第一口才灌下,他就盡數往年輕人臉上噴去,後者眉頭連皺也不皺一下,只是冷靜的在強迫灌完藥汁後,緊緊合起他的嘴。
咕嚕……咕嚕……他可以聽到藥汁在無可奈何情況嚥下喉的聲響,異常清晰刺耳。
半晌。
「他死了。」紗織靜靜端詳頹然倒在地上的男人。
藥效相當迅速,此刻的任驚鴻唇澤發紫、臉色鐵青。
桑之原長老不放心地上前摸向他冰涼的頸際。
嗯,毫無生命跡象。
「他死了。」桑之原長老證實了紗織的話。
「把屍體搬到神社,等祭典開始。」佐之助長老立即指揮。
第九章
祭典在七日後的入夜時分正式展開。
時才黃昏,火把就一一點燃,焰光映出一張張村民的臉。
興奮、緊張、期待──彷彿急於宣洩些什麼。
每年新春的祭典僅是種模擬遊戲,真正的「好戲」二十年方上演一回,莫怪村民們會期待了,因為自個兒的一生中也只有三、四次目睹的機會呢。
「「芙蓉姬」!」四名長老穿著華麗且正式的禮服,伸長枯瘦、佈滿青筋的臂朝向天際,滿是皺紋的老臉綻出不尋常的狂熱。
其實不只是他們,所有的人都一樣。
「您的獻品在此,您的第六百零一代傳人──魔美,唇紅齒白、乖巧溫順,請接受我們的供奉,並保佑芙蓉村平安順泰、風調雨順!」
「不──」被下藥的人兒正努力保持著意識上的清醒。
欲哭無淚啊,老天,這是什麼情況?她不敢相信從小看著她長大的伯伯叔叔、嬸嬸阿姨,上至長老、下至孩童,全都一臉置她於死地而後快的神情,獰笑戚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