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唐海潮
「胡說八道!」線紅持手絹拭淚,只是她心中積壓許久的悲哀憂愁怎麼也清理不完。「我真的弄不懂你們父子三個,一個模子出來的臭脾氣,就是誰也不肯先低頭讓步。明明三個人都過得不好,還要咬牙憋著硬撐!人是血肉做的,不是機器,再倔又能撐到幾時?總有撐到極限的時候……」她說到最心酸處,又是老淚如泉湧。是心焦,是憂煩!
「你知道我不想聽這些。」他轉身。「你不是最愛看我的畫?我去拿前陣子到山上寫生的幾幅得意作給……」
「我只是難過。」何線紅吸吸鼻子。「你跟良傑兩個小時候那麼好,連便當的菜都搶著讓對方吃,看到漂亮的彈珠一定買雙份。高年級欺負良傑個子小,你以一擋十被揍得修兮兮還緊緊護住他;長大些了,穿同牌子的牛仔褲,一起動腦筋追校花,國中畢業同領市長獎,好風光的!看看你們現在,明明是最重情的孩子……」
「紅姑,如果你來這裡就是要搬這些陳年舊事,我沒興趣聽,也早就不記得了!」
「我知道你心裡不肯原諒你爸爸,可是,至少同情,好嗎?」她說得好艱難。要承認這樣的事實,好像拖在她心口上的一把刀,割得她鮮血淋漓!「你爸他犯過太多錯誤,可是對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你還能計較什麼、還能計較多久?這些年來,他衰老得特別厲害。你也許無法想像,但這是真的,他擁有的日子可能也不多……就算看在紅姑面子上,算紅姑求你!阿波,你長到這麼大,沒見過紅姑低頭求人的是不?」
楊波大大的震撼了!他緊緊盯住她哀懇的、真情流露的目光,一時之間被自己突然體會到的事實震懾得無法言語。
是!要說這世上同他最親愛的人,除了早逝的母親之外,就屬紅姑。在他生命中最值得記憶的、如置身天堂的十年歲月裡,她等於扮演了慈母的角色,給了他心靈無微不至的溫暖。他拿她當第二個母親看,全心仰慕的情感。
紅姑是麥老夫人買來的養女,等於是麥石千的義妹妹,終身未婚嫁。在養父母去世後跟隨麥石千一起生活,照顧家人。她的一生都在付出與溫柔對待中逝去而無怨無悔。麥家夫婦待她恩情重,她是真心把自己給了麥家,此生此身都屬麥家人。
只是從沒有人知道她——
「你爸那人就是牛脾氣、愛面子,其實他心裡是想你的,你一走就是十幾年,他從沒有快樂過……」
「他快不快樂與我無關!是他自己造的孽,無需別人同情。你認為我得承擔他的情緒快樂與否?那麼對於他給我們母子造成的痛苦、給別人造成的傷害又該誰來負責?犯錯本來就需付出代價!他是不動刀的劊子手……」
「這樣說對他太殘酷!他現在什麼也不是,充其量只是個病弱、不快樂的、期待兒子諒解與溫情的可憐父親。他也把自己折磨得夠苦的,阿波,畢竟他是你父親,你知道他一直最偏愛你,你們以前……」
「不要再提以前!為什麼你們老要活在以前?」揚波暴躁地走來走去,頭發狂亂。「我只承認現在,關於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我寧可忘得一乾二淨……」
「血緣牽連,阿波!」線紅憂傷地望著比她高出幾個頭的揚波。「斷不掉也忘不掉的!」
「別詛咒我吧!老天!」他倚在敞開的窗子旁,讓晚風冷卻他激動得根本無法運轉的腦子。
「紅始不要求你原諒他,我知道那很難;只要你去看看他,跟他談談話,這就夠了,就夠了!他就會高興的……阿波,這次算紅姑求你好不?失掉這次,誰知道以後
「你是愛他的是不是?」楊波一句話終於點破了隱瞞了三十年的迷霧!他到底是忍不住。紅姑的表情是最好的回答。
她沒有退縮。只是多年的酸楚秘密一朝被親如孩兒的他點破,線紅不禁激動,吶吶地,她流下眼淚。
「這樣為他用心半生,你,值得嗎?」楊波輕輕問。
「我不重要,只希望這個家好好的,他、阿傑和你都好好的。我一直懷念過去在一起的日子,到現在還常夢見,回想起來更淒涼。難道真的不可能回復以前的日子?阿波,人生真的不長,尤其你爸已經快走完屬於他的這一生;他風光過、煊赫一時,而現在只是個孤單寂寞的老人。」
「他有兒子。」
「你跟阿傑同享他的生命。他可以失去整個世界,就是無法忍受失掉你們兩個;偏偏你們倆都離開他了。」
「良傑還在他身邊。」
「你不懂,已經不一樣了。你爸已經受了苦,他為他犯的過錯鞭答了自己十幾年。阿波,想想紅始的話,紅姑知道你是個多有情的孩子,恨又如何?愛的力量不是足以化解一切?除了你爸的不是,也多想想他曾付出的一切。想想他種種的好……」
揚波不語。在知道這樣一樁久被忽略的真相後,他被紅始心中義無反顧的慈愛溫柔所撼動!
沒有人會知曉這樣一個平凡女子生命中蘊藏貫穿如此深沉的情愛。
已不能問值得與否;只是,什麼樣的力量支持她這樣將一生夢想、半生的情感全牽繫交託在一個負盡天下女人心的風流多情男子身上?他瀏覽花叢數十載,獨未曾正視過她一眼,而她只是默默陪伴追隨、默默犧牲奉獻、永遠在他身後,站成安靜的影子,直到最後的時刻,還是為他設想,說的是他、念的全是他——
是癡心還是傻氣?
比起她來,他們又如何?
※※※※※
輝煌洗完澡出來,見小貂窩在他的地鋪上自己跟自己玩撲克牌。見他僅穿著短褲也不避,笑著把椅背上的乾毛巾扔給他。「不愛用吹風機的人,還是得把頭髮擦乾,否則當心老了會留後遺症。這是老師教的。」
輝煌趕快背過去套上T恤。他不確定她是否在他背後偷笑,抑或是他的錯覺。
「你怎麼不睡?」
「睡不著,來找你聊天,」小貂抱著涼被。「否則一個人玩牌也無聊,算半天還是算不出戀愛星座現身。而且今天是我們的結婚日,就算是確保安全的新婚夜,給你個晚安吻不犯法吧?」她做的比說的快,輝煌還沒領悟過來,她已噘著紅唇在他面頰上響亮一吻。
輝煌感覺全身血液直竄腦門,熱度逼升沸點!心裡慶幸日光燈昏暗,她看不清他的臉色——輝煌咳了咳,加穿了件又寬又大的長汗衫;小貂還無知無覺地自顧自洗牌發牌作排列。
「你知道我剛才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想什麼?想你!我在想,你到底是個怎樣的人。」有他們這樣的婚姻,說好沒有任何權利義務,不上床、不虧欠,他不要她有一絲一毫心理負擔。對於男女情緣,小貂當然是明白,腹裡寶寶都懷上了,她要裝傻也裝不來;只是在輝煌面前無需掩蓋佯裝什麼,正因為他的正直與思無邪,她更可放心大膽,拋卻世俗顧忌。他願意這樣接納照料她,於她便是親人情分,旁人再無可比擬。「我有個結論,你不是怪胎就是聖人,不過我都同樣感激。大熱天的,你為什麼穿得這麼厚?」
「我傷風……我——試穿看看。」
「怎麼辦?看來我今晚失眠定了。我們開瓶酒小酌一番以資慶祝,怎樣?」
啊?還喝酒?還沒沾到酒精,他的腦子就開始醺熱暈陶陶!狼人一見滿月亮光恐怕就要開始做瘋狂的事,連止都無方嘍!「喝茶吧!酒會亂性。而且我的皮膚對酒精過敏。」
小貂失笑。「亂性?那個『性』?反正一定跟我沒關係。不逗你了。」她看到他恤衫上公牛隊排行拱著至尊無上的紅籃球,又興起了動手去戳。「漂亮的球!還做成立體浮凸效果。」
輝煌受不了了!一把把她拉到大街上。「我們去散步!散到你想睡覺再回來。」他再不冷卻冷卻自己,恐怕就會被那股燥熱燒焦了!今夜涼風颯爽,月華如練,正是適合蹓躂的好風景。
洞房花燭夜,他們就這樣勾著手一路走,聊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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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有個女人的美連女人都會看得發呆、都喜愛、都神往,那便是絕對的美女了。當那個陌生女子走進「清涼薄荷海」,小貂正搖甩的薄荷綠香也定住不動了。女子帶股風動的香氣,款款而來,薄唇畔的微笑像是塘畔荷彩,明亮晃蕩。
什麼都淡淡的,美得讓人覺得舒服。同性不至嫉妒,單單欣慕。她說她叫畢慧,來找孟醫生。小貂一時轉不過腦筋,一想才知道她說的是揚波。
「他不在診所嗎?」
「他昨天告訴我下午可能會到這兒來。」畢慧解釋道,似略有些焦急。「或許我晚一點再過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