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頁 文 / 唐海潮
情苗之悠長,悄悄環繞他的天地,那深入點滴氣息,再也無法抽離……
他怎麼會愚蠢到忽視了千千對他的重要?更忽視了自己的感情?就在唐諾凝望破除黑暗的旭日景象,往昔一幕幕飛快在他面前重演,歷歷如昨;每一個鏡頭都有千千,她的一每一笑、嬌嗔怨怒,都主宰著他的情緒,瞬息萬變。
唯獨千千啊!這世上也唯有她是他的星!
現在,他要去追回他的星星。
憶及過往片斷,許多不曾在乎的事都霎時在他心中明白起來。他終於懂了千千對他的癡和真是何等執著狂熱!又想到他最後是怎樣讓她失望,害她傷心,她一遍遍問他,罵他膽小鬼,罵他的不貼心,怪他不懂疼她惜。
千千溫柔的心意,怎用這樣粗糙的辜負與折磨——
所以她才決定離開,拋下傷心的記憶;她想及或許她也在相似的旅程中懷著同樣淒楚的心情;如今他翱翔在幾萬尺的高空,開始感到與她無比接近,一種激動迫切的意志領導他的航行,唐諾在心中無聲地立誓——
千千,等我!
容我彌補過往的大意與錯誤,找回我們錯過的時間。
一生中最後一次單獨飛行,此後,再無後悔和孤獨。
***
這是秦雯母女第一次坦誠談心,以至相對淚流。
也是第一次小鴛見到向來冷靜自持的母親激動到不能自已!說了笑,笑著掉淚,傾訴年少熾情往事,還有著深深的悸動與悵惘。
這般真情流露。
小鴛彷彿重見年輕時細緻而熱烈的母親。
她輕輕握住母親的手;自從她小學畢業後,母女倆未曾如此親呢親近。
「媽,你還想爸爸嗎?」
想嗎?還想嗎?秦雯哽咽得無法回答。
「你一直還愛他的是不是?雖然怪他、恨他,還是愛著……」
「小鴛,不要再說了。我——我該去煮飯了,米還……」秦雯說著,身子卻沒有移動。
小鴛鼓起勇氣把醞釀在心底的話說出口——「媽,如果爸爸還在,你會想再見到他嗎?」
「不可能的,這麼多年了,全無音訊……」
「我知道他在哪裡!」小鴛深深注視母親。「我知道。他現在很寂寞、很孤獨,還是一個人。他不知道我的身份,可是我知道他非常想念世上與他最親的兩個人……」
秦雯的眼睛因驚異而睜大,又迅速被淚霧填滿。二十年後,這個男人的名字依然震盪她的世界、她的心靈,然而重見?重見?面對與不面對之間,她該如何抉擇?
***
3月3日,距離WGS盛會開賽還有三天時間、唐諾及時在人潮洶湧的儲備室內車場場邊找到全身黑色勁裝打扮的千千。她獨立人群裡,神情是冷靜而淡漠,像一頭正觀察著獵物的敏銳黑豹,看來完全像是個陌生的人。看見唐諾出現,她的眼神一動,然而並不驚訝,抬頭看他。
「你怎麼來了?你不該來找我的。」
「千千,跟我回去。」
「不回去。」她臉上毅然的神情是他所陌生的,那超乎一個十九歲少女所會擁有的表情,那使她看來好深沉、成熟。「我有場重要的比賽。我等了好久。」
「為什麼要這樣賭氣玩命?對於我們,不,是我造成的錯,我都承認,都明白……」
「不是為了你,是為我爹地。」千千望向場中,長長的睫毛下眼光迷離又遙遠。「這是我多年的夢想。當初我爹地在WGS中喪命,我就下了決心有一天要替他在這場車賽中贏回來;WGS是他心目中最閃亮的皇冠,我是他的女兒,不會讓他畢生遺憾。我要用自己的能力去證明,杜威遠的女兒也是世界好手。不用替我擔心,我不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若非有備而來我也不會貿然參加。你可以去查查世界賽車紀錄,三年前西班牙的WCMC比賽和紐約的卡洛比房車賽裡冠軍『銀狐』拿下多漂亮的成績!三年前的『銀狐』並非重現,而是再生。」
唐諾除了意外還是意外!過去千千總黏著他當專用司機,說是有機械恐懼症,孰料她竟是縱橫車場的頂尖選手!她扮得太好,他竟完全沒看出來。千千許是同有感於這一點,說著並淡淡笑了起來。「以前或許我處處黏你黏得太厲害,那是『計謀』,別介意。以後我不會再犯了。」
千千話裡的傷感令他不解。千千彷彿變了一個人,她的堅強、她的冷漠,難道是因為將要準備上場而心情殊異?
「千千,聽我說,以前我……」
「不要說,不要。過去的都過去了。」千千低語著。他永遠不會懂得她此刻的心情。唐諾啊唐諾!他在她生命中扮演了如此重要的角色,在她早熟的青春裡,是唐諾給了她一片天,讓她有遮蔽與依托的空間,放縱她的情感與幻想。如今她回顧一切,卻是心疼——要告別的時刻怎能不心疼?往後不再有這片天的遮蔭,她要打自己的仗,前路從此路路獨行。「不必再提。今天是我的生日,你還記得嗎?我已滿二十歲了。」
二十歲,代表開始獨立與成熟的時候。她曾經盼望這個日子盼了許久,總以為那會是一個新生的開始,美麗的起點,但是為何她現在反而會有如經歷死亡的感覺?
「我真的很高興你來了,不過你不必勸我回去,『銀狐』參賽的決心不會改變,請你還是走吧!」
「千千,我會留在這裡陪你。」
「不需要了。」千千凝視著他,眼中有他難解的落寞。「經過前一段日子,我終於體會到了——還是得孤獨一個人。從前在寂寞的時候,心裡總惦記著你們,牢牢攀住一些回憶與希望;現在,不了。我會習慣的,反正我一向也是一個人孤獨地長大,實在不該再仰賴你。過去都是我自己在作夢,現在我終於認清——謝謝你,所以請不要再多說什麼,現在我不願意去回想。」
千千的抗拒令唐諾感覺難受!他到此時才明白自己對她造成了怎樣的傷害!只怕他們之間再無時間,怕她不願再給他時間讓他表白。「千千。我等你比賽完,我等你一起回台灣!」
「或許吧!」她覺得好累。「也許回不去了呢!一個賽車手在場上什麼狀況都有可能發生,我隨時都有心理準備。」
「千千,跟我走!我們受不了任何失去你的可能。」她曾經三番兩次離開他的世界,然而當唐諾體認到她對他的情感——他怎能再割捨、聽憑她離開?
千千搖頭。「你不知道這場比賽對我的重要性。就算拿生命去交換,我都甘心。」在這時刻,她心中有股暖暖的柔情在蠕動,她欲落淚,然而她寧可她所深愛的男人記住的是她的笑顏。「無論如何,照顧好你自己,也請照顧好雙雙,它實在歹命,跟著我歷經劫難。不過你——你們永遠都在我心中。唐諾,再見!」千千說完,迅速轉身消失在人群之中。
***
秦雯下了公車,深吸一口氣,鎮定精神,邁步向路的另一邊走去。過麵包店往右轉,在便利商行右手邊第五個紅色鐵門即是……
遠遠看著那扇寬敞紅門,她有些神思恍館。記憶裡也有過相似的場景,那是多年前她和都達婚後第一個賃居的小屋——小小木屋,整潔幽靜,都達喜歡有個小小的院子,他有對綠拇指,花草到了他手上特別有生氣,連在簡陋小院子裡也盎然生春。暑熱難熬的晚上,他們就在小庭院裡搬兩把躺椅,扇扇子驅蚊生風,閒閒聊著家事、創作、夢想,那些事情想來有如遠隔了幾生幾世,卻突然撲向她心坎,溫熱地還像剛才發生……
出走與回歸之間,有多少擺盪和掙扎,叫人心慌,叫人惶惑迷亂!
廿年歲月如流,無數個夜裡激盪的心情,以為希望已死,舊情埋葬,然而生命的根源還在,牽連過往,牽連將來,漂流了這麼久,終究回到面前來;終究還是要面對。
近鄉;情怯。
她伸手輕推半掩的門。一室寂暗,圓靜無人。陽光正烈,曬得院子裡的她頭微微發暈,撲鼻而來的滿是熟悉不過的松香水、顏料氣味,她開始輕輕發起抖來,心跳狂奔。
「請問……」身後門外傳來一個遙遠又熟悉的聲音。
秦雯猛回頭,掉進一雙深沉眼眸裡。
***
唐瑞沒精打采地停好車,在家門外遇見有過一面之緣的小鴛。
「唐大哥,你好,我是來問問有沒有千千的消息,她給我的電話時斷時續,我想你們應該聯絡得上她。」
「我哥已經飛過去找她了,一有確定的消息,他會馬上告訴我們,我再負責通知你。」他揉揉酸疼的眼皮;他已經把自己埋在辦公室一天一夜,嘗到筋疲力盡的滋味。這樣也好,肉體疲累,頭腦也就發生不了作用,也沒有力氣空自顛倒夢想。「你不用擔心千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