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素心
「浩男,讓我幫你,我們可以去找最好的醫生——」她不死心。
他用一個眼神制止她再說下去:「不用再說了!我要走了。」起身離去。
「浩男。」她緊追出來,在電梯門前追到他。
電梯門一開,一張病床和一個護士佔去了所有的空間口宋浩男讓電梯門關上,改走樓梯,李湘文亦步亦趨地跟著他。
來到停車場,他開了車門,問:「妳怎麼來的?要不要我送妳回去!」
這難得的溫柔使她眼眶一熱,用力逼回眼淚,她坐到駕駛座旁。依稀彷彿,又回到兩人仍是未婚夫妻時的情景!這位子是她專屬的特別座,浩男有空時,會載著她去兜風。
宋浩男一語不發地直視前方,車子平穩地行駛在馬路上,他那俊美如雕像般的側臉帶著銳冽的冷漠。經過一段沉默,他:
「我得癌症的事,妳不要向任何人說。」
「包括如瑛嗎!」李湘文的語氣含著一絲嫉妒的惡意。「但是你能瞞多久?她是你的枕邊人,她怎麼可能看不見你生病了,她又不是瞎子。」
是啊,他怎會天真地以為能夠瞞過所有人的眼睛?當日後病情加劇,他疼痛得無法控制,日漸憔悴,誰都能猜到他得了病,而且是不治之症。
他修長的十指穩穩握住方向盤,他能控制一切!卻不能改變命運。他感覺一層沉鬱像一張網般慢慢擴大散開,將他整個人都籠罩了進去。
如瑛,他的妻子,他那柔弱又堅強的小妻子,他該拿她怎麼辦呢?
從被宣佈得了癌症開始,他擔憂的不是自己的生死,所思所念,全是江如瑛。
他若死了,她會如何?是傷痛欲絕,或是很快恢復,將他當作一個美麗而模糊的記憶?
美麗而模糊嗎!他的嘴角浮起一抹自嘲的微笑。他想,如瑛或許有那麼一點點愛他,雖說他們的結合是他豪取硬奪所得到的。他利用她母親的財務危機,逼她嫁給他。他沒問過她過得好不好,他從她出脫得更加清靈溫柔的神韻判斷,她接受了他,接受了他們的婚姻。
他體會到,一日又一日逐漸加深地體會到,如瑛在一點一滴地愛上他。問他為什麼知道,很微妙的一種心理,他就是知道。
而今,他們的幸福將劃下休止符,戛然中斷。
「浩男,讓我待在你身邊。」李湘文突然說。他們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她不要讓他回到江如瑛身邊,她要獨佔他的每一分每一秒。
宋浩男將車開到路邊,他轉過頭來,沉聲說:「妳是認真的嗎?」
她點了好幾下頭急急地表白真心:「我當然是認真的!浩男,你知道我愛你,我一直都愛你,除了你,我心裡從沒有愛過另外一個人。」
她不用說他也知道,湘文最愛的人是他,剛才湘文求他讓她待在他身邊,觸動了他一個想法,一個荒誕不經的想法。
「妳幫我一個忙。」他把心一橫,痛下決定:「我要和如瑛離婚。」
「離婚!你是說真的嗎?」她吃了一驚,這會兒反過來是她懷疑難信了。
「妳考慮一下,這可能會害得妳和大哥離異,我不會勉強妳。」
「不用考慮,我答應你。」她還有什麼好考慮的,她好不容易能得到他的時候。她摟住他的脖子,頭理在他肩上,帶著泣音,又悲又喜:「只要你要我,不管天涯海角,我都跟了你去。」
他摟住了她,深吸了一口氣。
是了!這是他所選擇的路,他不能再回頭了。
宋志豪三七剛過,宋玄回了美國。
江如瑛和宋浩男去送機完回來,他送她到家,說:「我約了人,晚上不回來了,妳自己先吃吧,不用等我了。」車子絕塵而去。
來台北一個月了,宋浩男深居簡出,也沒聽見家裡的電話鈴聲響過一聲半響來找他。可他最近出去得很頻繁,一反常態地常和朋友應酬。他現在又有朋友了嗎?什麼樣的朋友?!
她失笑了一下。她何時變得這麼小心眼而多疑猜!浩男在台北住了許多年,活躍於商界,認識的人必定多得數不清,他和朋友出去,她需要這麼大驚小怪嗎!
她上樓繼續未完成的畫作,直到日影西斜。扭亮了燈,驅跑了室內的合黑,但仍然太安靜了,她轉開音響,播放著匣內的CD,讓音樂陪伴她做飯。
一向都是兩人一道用飯,江如瑛坐在飯桌前,即使有音樂使屋內熱鬧了一些,仍驅不散心頭的虛清與寂寥。
吃完飯、收好碗筷,看看牆上的時鐘,七點四十六分了,他還沒有回來。
她上樓去繼續畫畫,再抬起頭,九點半了,宋浩男仍然沒有回來。她擱下畫筆,沒有心情畫了,爬上床找了一本書翻看,過了好幾分鐘了,她還停在同一頁。
算了,別看書了。江如瑛關掉燈光,拉被蓋到胸齊,閉上眼睛,卻一直難以成眠。在輾轉反側中,她終於矇矇矓隴地睡著了。
午夜剛敲十二下,宋浩男的積架滑進了別墅大門。
客廳留著一盞小燈,讓晚歸的人有個依循的指針。宋浩男站在昏黃而幽微的光暉裡,心裡起了一陣微瀾。
胃突然劇痛起來,他扶著椅背坐了下來,從口袋裡摸出藥瓶,倒了兩顆藥吞了下去。
這病,是愈來愈嚴重了;痛,隨時而來,而且一次比一次厲害,於是,他盡量不在江如瑛面前出現不是躲在書房,就是出門不和她碰面。
痛楚慢慢壓制了下去,他揉揉眉心,走上樓去。
一燈如豆,宋浩男坐在床沿看著江如瑛沉睡的容顏。那小巧的鼻子,菱角般微微上翹的嘴唇,安詳的睡容教人怎麼看也看不厭。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手背輕觸碰她細嫩的臉頰。這一碰,把江如瑛給弄醒了。
「你回來了!」她帶著些微的鼻音,口齒乾澀地說。對他綻開一個如霧似的迷濛微笑。
她閉上眼睛,像是又睡著了。隔了一會兒,她悠悠說:「我跟你說哦,我今天發現一件事。」她閉著眼睛,口氣像是在透露一個不能讓別人聽見的溫馨小秘密。
他被她逗起了興趣,柔聲問:「什麼事?」
「今天我一個人在家,一個人畫畫,一個人吃飯,我突然發現,我很想你」
熱流衝上眼眶,宋浩男不由得慶幸江如瑛看不見他情感上的激盪。她說完之後,又靜默了,發出細淺而悠長的呼息,她睡著了。
胃似乎又隱隱作痛起來,他替她蓋好被,走到浴室沐浴。在日光燈毫無遮掩的照映下,鏡中映出來的是一張慘淡蒼白的臉。
他望著鏡中人蒼白如死的容顏,旋開水龍頭,將熱得冒氣的熱水往臉上潑去。洗完澡,將脆弱和猶豫留在浴室裡,他又是那個冷靜自製的宋浩男。
第七章
隨著宋浩男出門的次數愈來愈頻繁,江如瑛的心開始不安定起來。
他每次都說和朋友好久不見,要聚一聚,只是他的朋友多得像星星,數也數不完。一大早出門,不到三更半夜絕不回家,她不禁感到納悶,浩男的朋友都跟他一樣,不用為生活工作打拼嗎?不然,怎麼隨時都能見面聊天,而且一聚就是一整天?
問浩男,他總是含含糊糊地支吾其辭,笑笑帶過她敏感地察覺到他有事瞞她,這讓她升起淡淡的哀愁。曾幾何時,他們之間有了秘密!
這天宋浩男接到一通電話,江如瑛也在場,他和對方談話的語氣溫柔而低沉,有意無意向她這邊瞟過來一眼。他的答話簡短,聽不出他們談話的內容是什麼。
放下話筒!他說:「我出去一下。」
這個「一下」表示他今天一整天可能都不回來了。江如瑛的心一下子沉到了湖底。
「你要上哪兒去!」
「和朋友聚一聚。」
又是「朋友」。她因長久以來的猜測和疑慮,忍不住含酸地刺了一句:「你的朋友可真多。」
他的臉沉下來,說:「這不關妳的事吧?妳未免也管得太多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她想解釋。
他看也不看她,不悅地走出門。
她追出門,但他已經開了車走了。
悵然和失落攫住了她,拖著重重的腳步回到屋內,江如瑛眉頭緊緊蹙在一起,她從沒有這麼沮喪過。
他們之間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她苦惱地想著、思索著,任她想破了頭,也找不出問題癥結所在。
他總是愛纏著她、故意逗她鬧她,惹得她又羞又嘍;她老是拿他那不正經的語氣態度不知該怎麼辦才好。這幾天宋浩男對她的冷落,才讓她深深體悟到,她的心已經完全被他佔據和左右了。
她無法忍受他忽視自己,事實上每個妻子都無法漠視丈夫的冷淡。在愈來愈低沉的情緒裡,江如瑛赫然發現,她已經不能沒有他了。
坐在客廳中,她完全管不住萬馬奔騰的思想,有一個小精靈,不住在她耳邊散發危險的訊息:「浩男對妳已經厭煩了,他對妳已經失去興趣,他不再愛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