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蘇雨婷
經年累月,她所承受的壓力太大,今天只是一個教她發洩的機會。看來她心中的苦比他想像還要多。卓風真的很心疼,一個還不到二十歲的小女孩,如何去與命運搏鬥呢?
第三章
伊嵐走進藥味充斥的病房,將今天新的康乃馨插進花瓶。卓風望著她憂愁的眼眸,心痛萬分,她長大、成熟了很多,可是,她卻幾乎沒有了笑容。每天只是盲目不停的工作,然後下了班後,到醫院裡來,這都是她的例行公事。
卓風永遠也忘不了三年前他帶她來到醫院,醫生說出這個不幸的消息時,她整個人幾近完全崩潰的狂叫了一聲,然後暈厥過去。她醒來之後,他就沒再見她掉眼淚。她默默聽著醫生對程芷筠病情的解釋,然後堅強的面臨一切。卓風沒再見過她失常。
三年了。
她的太過正常一直教卓風不放心,所以幾乎每天,卓風都會陪她來醫院,他真的希望幫助她盡早走出這個陰影。雖然這個打擊確實不小,但他相信不論再過五年、十年,總有一天,她會再重拾歡容。他看著伊嵐又在做那件千篇一律的事--握著芷筠的手,自言自語。
『媽咪,伊嵐來了,你有沒有想我?一個人在這兒悶不悶?或者哪兒不舒服?君豪昨晚打電話回來,又問起你,我告訴他,你好多了,因為我們都相倍總有一天你會痊癒。』
『那棟公司為姚氏設計的辦公大樓今天開始啟用,那裡好漂亮,等你好了,我帶你去看看。大哥的設計真的很好,我相信你和爸爸都會喜歡的。我會好好工作,不再任性,我現在才知道自己過去有多荒唐,我也不再飆車了。媽咪,再也沒有人可以陪我坐在房裡聊天,你要快點好起來,我以後一定全聽你的話。』
就這樣,伊嵐緊握母親毫無反應的手,沉浸在自己和芷筠的世界裡,直到卓風把手搭在她的肩上,才又使她醒梧過來。卓風隨著她走到陽台,台北夜景盡收眼底。
『沒事吧!』
伊嵐稍微牽動嘴角,看著這片海市蜃樓。『我已經習慣了自言自語,其實這樣也沒有什麼不好,以前我總嫌媽咪煩,總是不願聽她多說,和她多聊兩句,現在每天來看媽咪,也算是有所補償。』
『其實你可以不必這樣折磨自己。』
『我沒事。以前我太不懂事,現在只是在做我認為該做的事情。你放心,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傷害得了我。』
『值得嗎?』
她露出苦澀的笑容,但眼中透著慣有的堅持。『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值不值得,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人活著不應該凡事計較,人生也不是可以算著過日子,我只是做我該做的。』
『伊嵐,你還年輕。』
『我賣力替你做事不好嗎?』
卓風走到她身旁陪她一塊兒欣賞台北霓虹塵世。『只可惜,我除了是你的老闆外,你也喊我一聲大哥,沒有一個哥哥希望自己年輕漂亮的妹妹把寶貴的青春埋葬在工作上。』
『我還年輕嗎?』伊嵐深鎖的眉頭,永遠沒有歡容的嘴角,確實很難教人相信她的年齡。『現在給我一支球桿我都忘了彈子該怎麼打,拿著保齡球可能連一支瓶子也打不倒,我開車比老太婆走路還慢,從不超速,只是偶爾喝點酒,聽聽音樂、看看書,連舞我都不跳了,我還年輕嗎?』
『你不年輕,那我是不是上老八十?』
伊嵐被他的話說得愣了一下。除非在工作上的意見,私底下她變得不與人爭辯,很難得有機會再看到伶牙俐齒與人爭辯的她。
『你才二十三歲,人生才開始,應該像過去一樣享受人生,醫院和工作不是你的世界,你還要嫁人。』
她看了卓風一眼,不流露自己的感情,不經意的說:『我的心已經嫁人了。』
『什麼?』
伊嵐眨了眨眼晴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我已經把自己嫁給「卓伊」。我母親也需要人照顧,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心想事成,做想做的事情。我現在最大的心願就是醫治好媽咪,其他的我什麼也不求。』
『你需要一個可以照顧你、保護你的人。』
『很遺憾,我只相信自己。這二十多年來,我都是靠自己活下來的,如果可以就這樣無風無浪過完一生,我覺得夠了。人生走到這樣,還能再求什麼呢?』
卓風的心彷彿被捅了一刀似的,伊嵐的人生觀教他失望,更令他心痛,為什麼一次意外,竟徹底改變她?『你才二十出頭,那不是你該說的話,伊嵐,你媽咪有可能一輩子躺在這兒--』
『不,不會的。』伊嵐用凌厲的眼睛望向他,堅持的否認,『媽咪會好的,她還要去羅馬看君豪,她不會就這樣倒下。』
『別再騙自己了,除非醫學上出現奇跡,植物人是不可能甦醒的,你何苦這樣折磨自己,折磨大家,你知不知道還有很多人關心,你每天像行屍走肉般過日子,究竟在懲罰誰?』
『不會的,媽咪一定會好的。』伊嵐用懇求的眼神望著他,像個無助的孩子在請求大人,給她肯定的答案。她的樣子是那麼柔弱,教卓風不忍心拒絕,他幾乎要贊同她的請求,陪著她騙自己。
雖然她總想使自己像個男孩子,但在必要時刻,她會不自覺露出女性本能,再加上這些年來的改變,成熟的她,更加添一份女人味,根本無人可以抵得住她的請求。
所以,縱然卓風在最後一刻把持住,沒有隨她附和,但要他如何忍心傷害她,將她推向水深火熱的痛苦邊緣。但他更氣她為什麼不面對現實,雖然事實往往是很殘酷的,但也好過自欺欺人。
『我們去吃飯,你一定餓了吧!』這一刻,卓風唯一想到的話只有這一句,他真的不願意騙她。
伊嵐樂得轉移話題,她用力向他點頭,走出病房。
※※※
夜晚的腳步籠罩大地。漫步在沙灘,吹吹夏日涼風,可以使人清醒。
往往只要時間不太晚,送伊嵐回家的路上,他們會在中途停下車,到海灘上走走。
海,對他們有一種相當親密的感覺。
他們在海邊相遇、相知,從一句戲言的兄妹,到商場上合作無間的最佳拍檔,他們同甘共苦,一起面對事業困境,共同分享每一分碩果。
屈指一算,五年了,他們面臨多少大小風浪,伊嵐陪他創業,參與他的每一件創作,帶他認識台灣,帶他走進一群他從不曾接觸過的年輕世界;五年的歷練,他們的情感更加堅不可摧,不是任何人可以明白。
撿小石子扔在海面上是伊嵐的習慣動作,那熟練的技巧,配合著她的身段,勾勒出一幅美麗藍圖。以一個創作者敏銳的審美眼光,卓風十分清楚伊嵐本身所散發的魅力。
突然,她將手上的石子全往海面上扔,激起的漣漪此起彼落,在平靜的海面上有大有小。
『什麼事教你心煩到拿這種無生命的東西出氣?』
『人生本來就很煩。』伊嵐在沙溺上坐下,撿起樹枝畫了起來,卓風看到的儘是不成圖形的東西,他可以感覺到她心亂如麻,不管是以前或者現在的伊嵐,都不是可以把感情收放自如。『每天有看不完的設計圖,媽咪躺在床上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醒,回到家裡還要面對奶奶的冷言冷語,我--』
『你很累,不如放個假,去玩玩。』
『不要。』伊嵐想都沒想,堅決否定掉這個提議。
她就是不要自己靜下來,每當夜深人靜,只有自己獨自一人的時候,腦子就會不聽指揮的胡思亂想。
從父親的死,那個她毫無印象的父親,唯一給她的,除生命外,就是一個沉重的包袱。
長大了,懂事後,她會思考,難道爸爸己預測到自己會死亡?但當年警方判定是煞車失靈而引發的交通意外事故,可是為何還年紀輕輕的爸爸便已立下遺囑,把遺產留給她呢?
為什麼不是留給君豪?
偶爾她會這樣自私的想,為什麼要她一個女孩子挑起這個沉重的擔子,難道他不清楚他的母親,不瞭解這是一個怎麼樣的家嗎?
有時候她會恨、會怨。
二十年後,她的母親,同樣意外,相同的判決。為什麼就沒有一個人提出疑問?
是否這叫作同命鴛鴦呢?
當年,若她沒有失約,意外是否就不會發生?母親也就不會長年無聲無息的躺在病房裡?
可惜儘管充滿疑問,她始終得不到答案,所以她從未向任何人提起她的疑問,也許她這一生都得不到,也許真的這麼巧合,她的母親和父親經歷相同的命運,只是結果不同,她的父親離開了他們,而母親--『不知道這面海的對岸在哪裡?』不知道是不是通往另一空間,伊嵐想著,爸爸是不是就在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