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蘇西荷
那語氣、那神情,彷彿什麼爭執抗拒都從未有過;彷彿她只離開了一會兒,而他在他們的家候她歸來一樣。
他惺訟的微笑勾動她心弦,愛純的冷淡一下子全數瓦解,一股暖暖的溫情汩汩流過心間,「我回來了,你不用等我的。」
「我這幾天都很少出門,畫稿直接傳真到公司,人越來越懶,連散個步也嫌麻煩。」他坐直身子,收拾好凌亂的紙張槁件,「你不在,我做什麼都沒興致,一個人過得很沒勁,又怕出去,怕你一回來找不到人。」
愛純笑著幫他拂齊亂髮。說實話,他不是個多麼英俊的男人,不高不帥,額前頭髮還呈微禿之勢,距離她以往所交男友的外貌水準和少女時期的偶像標準不啻倒退數十里;然而他身上就是有著吸引他的特質——一身才華橫溢與成熟男人的從容自在,以及和他相近的磁場——純粹的感覺。
「在不認識我之前,你還不是一個人在台灣活得好好的。」
「那時候畢竟不同,哦說不上來。」羅江將她拉近,「純純,過來。」
愛純偎著他坐,耳鬢廝磨的溫存叫她依戀不忍離去。天曉得,她今天原是打算來收拾一些雜物的;她另有一間自住公寓。
「餓了沒?」
她展顏一笑。以為他要說什麼浪漫甜蜜的話,沒想到一出口就是攸關民生大計的事,「你老是只關心吃飯問題。」
「吃是人生大事。我是關心你,才附帶關心你的溫飽。」
她搖頭。
「怎麼?還生我的氣?是氣飽了對不對?」他逗她。
「不要提了。」她啄一下他的臉頰,戀戀地摩挲著他,「羅,我們去旅行好不?我們有很久沒不受干擾的單獨相處了,我想和你找個地球上偏僻的角落,消失長長一段時間。」
他沉默一下,「這陣於我還走不開。下禮拜是大維生日,他最近病了,發高燒,很希望我回去看他一趟。」
大維是他十六歲的兒子,另有個十二歲的女兒,他暱稱她寶寶。
愛純心裡五味雜陳。
她知道這很沒道理,要爭寵也只該拿一對孩子當對象,可是失望的影響力那麼大,它悄悄蔓延開來,幾乎掩蓋了她的理智。
「病了?」她輕哼,「很嚴重嗎?」
「打球淋了雨,如果不小心,可能並發肺炎,不過現在已經控制住了。」
「你下禮拜走?」她盯著瓷磚、陽台、欄杆、鐵門,游移的眼光就是不看他。
羅江最不希望的就是看到她這和反應。知道她心裡在難受,他也不好過,然而卻是無能為力,「還不一定,得先配合我的工作表——」
「你儘管去,我沒有別的意思;你也不用顧慮我。」
「純純——」
「你的工作還沒做完呢,我先進房去睡一覺,跑了一上午,累癱了!」她轉身,給他一個燦爛笑容,「這個職律專題報道保證有看頭,弄出來了,你是第一個當地讀者。
她翩然飄進屋裡,笑容隨即消散。
怎麼說呢?身體的疲累永遠也抵不過心理的創痛疲倦。
她真的不知道今天回來這趟是錯是對,她還想確定什麼嗎?該談的早已談過,不該碰觸的,將永遠視為禁忌——她壓根兒不在乎那些書和衣服,只想再見他一面,看看他。
她要的只是他的愛。
然而她看到了那道無法跨越的距離鴻溝。自己到底是否有自虐狂?陷溺在這份幾近自虐的痛苦中如此之久,心裡竟還念念不忘和他再見一面。
難捨難分啊!換作以前,她會笑而譏嘲沉陷情網的那些人;她一向討厭懦弱,主張果決;然而現在她終於懂了其中況味。她想走,卻還依戀不已;情之所鍾,畢竟難以更改。
真的,分得開就好了,起碼決絕些,長痛不如短痛。
第一次見到羅江是在報社,他伏案繪圖,頭也不抬,阿媛拉了她到一邊說他是頗具盛名的政治漫畫家羅夫;愛純只是打量著他的後腦勺驚奇不已。剛跑新聞不久,大抵見到事件主角和想像中的差距千里都是這種稀罕表情。兩個人莫名其妙好了起來之後,隱約才聽到別人善意的提醒——關於羅江的家庭妻女之類。愛純這才發現自己的糊塗,戀愛上了,心無旁顧,只顧著想他,壓根兒沒考慮到他的背景及擁有一個婚姻的可能。羅江不像!然而他遠在美國的妻子和一雙兒女卻是千真萬確的不爭事實。
這世上原來不只他們兩人。
難怪他總欲言又止,每次纏綿過後總還是小心翼翼而溫柔,生怕失掉她似的。
愛純來不及抽腿逃離,就被刺傷了!怎麼看他都不像是一個十六歲大男孩的父親!思前想後,這才恍然大悟,是她因為愛他而毫不覺得他比她大上半代,她只認得他,只要他的人。
羅江不比她好受。最糟的一陣子,愛純每每半夜黯然離去,他在窗前抽煙抽到天亮;一邊是終生的恩情責任,一邊是緊揪他心的悸動和摯愛。這麼多年的人生走過,他真以為就這樣了!平靜的生活不可能再有波動,不會再情不自禁,一切卻因一個初出社會的女孩而全數崩潰瓦解!無從解釋理由,他是那麼眷戀她,不想離開,更無法想像和忍受她的離去。
幾個月拖下來,愛純沒有妥協,也看清了一切;她心裡已然知道該作抉擇,這是她的個性——固執、堅信原則。
他懶懶地歎了口氣,兩隻手臂自身後溫柔地環著她的腰。愛純幾乎是習慣性地傾身探他的氣味,羅江臉上的刮鬍水味道極淡而清新。
「想什麼?」他的胡碴扎得她想發笑,「看你發呆了好久。」她撫觸他的手臂。
「我在想,秋天來了。島上的春秋季一向短暫,今年的秋意特別明顯。」
「改天我們上山去看楓葉,我知道一個地方……」
愛純笑了笑,「好啊,改天。我有點累,陪我躺一下?」
羅江以吻作回應,咬她的耳垂,戀著不肯放,直到愛純盈盈旋過身;她攀上他的頸子,整個人隨即懸空,醉人他的擁抱,靜擁他們還能分享的每一次愛情。
第二章
林美銀慇勤迎進的來客竟是公司新進的女同事朱小棋;志光看見母親同她有說有笑,好似已相識多年的樣子。
美銀滿面帶笑的,「志光,還愣在那裡幹嘛?小棋不算客人,你還不快來陪人家小姐聊聊!」
朱小棋含笑佇立,一張嬌悄粉臉經過精心勾繪妝扮,顯得比平日更嬌艷動人。「許大哥好。」她的嗓音圓潤溫柔,顯示出良好教養和恰如其分的親切。
儘管在同一家公司上班,但隸屬不同部門,使志光和小棋並沒有多少直接接觸的機會,退論深刻交往;他只知道這位漂亮的女同事一進到公司來就引起營業部未婚男士的騷動,連他們研發部的一個林立中都像中了魔,有事沒事者藉故往營業部跑,連申請個備用文件夾都不辭辛勞親自走上一趟,就算路過瞄上一眼也好。「呃,好,你好,」他笨拙的回應,「朱小姐好。」
朱小棋掩嘴嬌笑,姿態十分嫵媚。她一頭烏黑柔亮的長髮披瀉肩後,全然是電視上清純玉女、軍中情人的姻雅脫俗造型。
美銀親熱地挽著她的手,「小棋,你別見笑,我這兒子就是這樣,從小木訥老實,不會說話,所以到現在連個女朋友都沒交過;可是男孩子就是要老實些才好是不是?太花言巧語就靠不住了,這一點你許大哥是最叫許媽媽放心的。志光,你別光站在那兒,過來跟小棋聊聊天,你們不只是同事,說來還有特殊關係,一定特別處得來。」
「我以前並不認識朱小姐,怎麼說……」
「你記得顧伯伯吧?」顧長生就是當初介紹志光到這家私人企業工作的保證人,他和這家公司老闆是多年好友,與許家也算世交,「顧伯伯就是小棋的表舅,所以說起來,小棋稱你一聲大哥也不為過。長一輩的都有幾十年的交情,你們這些做晚輩的也該好好相處、培養默契。」林美銀笑著看看兒子、又看看小棋,好一股熱絡勁兒,「啊?是不是?」
小棋溫順地望著志光,「以後還要仰賴許大哥多指導照顧。」
志光有些不自在,「不敢當。」
「我沒什麼工作經驗,又是剛進公司,很多事不懂,以後可能有很多地方要許大哥幫忙。」
「朱小姐實在大客氣了……」
林美銀用力踹了一下兒子的腳,「叫小棋就好,什麼朱小姐!多生疏啊!又不是不認識,以後就跟一家人一樣親了。」
志光忍著痛,臉紅了。他一向不擅和女孩相處,也唯有和一個雲霏在一起才能感受到毫無壓力的自在,「是,我知道。」
小棋抿著嘴笑。志光的大姊麗秋端上菜招呼大家上桌,「來,開飯了,小棋你來,跟大姊坐,我一看就知道我們投緣,看你的模樣多惹人疼的!志光,你也坐啊,發什麼呆,媽都給你盛好飯了。欣欣,不准在這裡吵,帶弟弟去看電視,吃飽肚子光會胡鬧,去去去!」八歲的欣欣嘟著嘴,很不情願的把吮著大拇指的凱凱帶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