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蘇西荷
「你怎麼會改名呢?」
「晏是我的本姓,我把在舞廳工作得來的十萬塊交給養父母之後,就決心跟他們斷絕關係,也忘記曾小梅和與這名字相關的一切,包括回憶,包括痛苦——」
「也包括我嗎?」他將她的手握得更緊。
「是,包括你。你就像是我體內壞死的一個毒瘤,日日流膿發腫、發痛,我想連根割除,但還是做不到!我說不出有多恨你,氣你的隱瞞和負心,更恨我自己不爭氣……」
「後來你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一個人孤苦伶丁挺著肚子去投靠一個遠房表親,一位老叔叔,可是他不久之後也去世了。」
「如果我早知你有身孕,說什麼也不會放你一個人留下。」
「那是在你走後我才發現的,我想等你回來再給你一個驚喜,誰知道——」
她已黯然無言。只能怪上天作弄,人雖有心,現實卻無情。又能怪誰呢?是命運造就了他們各自的人生。
「你已經肯承認星雲她們姐妹是我們兩個的骨肉了?」
偉如略略沉默了一下。「我沒否認過,但這並不代表什麼。」「不,你不知道,這對我具有什麼樣的意義。」堯天的激動依舊。「還是你仍然怪我?不肯原諒我?」
偉如的眼光是複雜的。「現在說原不原諒有什麼意義?現實是人造成的,你以為一句道歉、一聲原諒就能抹掉所有的錯誤?」
「我不求你原諒,只希望能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那怕我永遠補償不完……」他靠近她。
偉如下意識地避開了。「不可能了,你明明知道,已經過去的不可能再回來了,還需要補償什麼呢?你這是在強求,強求不可能的事。」
「你難道不肯原諒我?」他執著握她的手;這一次她沒有拒絕。
「不是原不原諒的問題。我們就不能讓過去成為過去,不要再追究錯誤嗎?我們現在的生活很平凡,很平靜,不希望有任何改變……」
偉如的眼角掃過站在門口的人影,她倏地抽回自己的手,堯天也發現了異狀,轉過身來。
杜平輕咳一聲,顯得有些尷尬。「我來換燈泡。」
偉如輕聲地對著堯天,說:「你回去吧!我不想再談了。」
這動搖不了他的意念。「我明天再來。你早點休息,不要讓自己太勞累,好嗎?」最後他溫柔地輕捏了捏她的手,依戀不捨地放開。
???
「我只是剛好過來看看,不是故意打擾……」杜平尷尬地搓著手。
偉如在水龍頭底下搓洗抹布,擰乾,疊起。「沒事。上面的燈能亮了嗎?」
「行了,亮得很,晚上就能用。」他在那裡磨蹭半天,把衛生竹筷倒出來又塞回去排整齊。「偉如,我冒昧問一聲,剛剛那位先生——是他嗎?」
偉如坦白地點了頭。
「我看他很有誠心的樣子,」他吐了口氣。「他怎麼找到你們的?」
「說來話長,都是巧合。」
「那他也曉得了星雲和星蘋的事?」
「知道。」
「這樣,」杜平勉強地笑笑。「你打算怎樣呢?會言歸於好,再在一起嗎?」話出了口,他更責怪自己的笨嘴笨舌;說言歸於好實在奇怪,但他一時實在想不出別的形容詞來。「你說可能嗎?」偉如抹著桌子。「事情完全都不一樣了。」
「可是我看他——」
「阿杜,我知道你是好意關心我,不過這件事已經結束了。」偉如轉身去招呼客人,開大爐火,下面,又開始忙了起來。
杜平默默地收起螺絲起子和廢棄的燈泡,回到店裡去。
結束了嗎?他並不作如是想。
那個男人並非肯輕言放棄的人,在他身上有某種堅毅的魄力,一看就知道。他有一種高貴的風度,像是在另一個世界裡的人。
連偉如都是。廿年前初見她,即使她是那麼狼狽瘦弱,但她還是美,一個美麗得讓人不敢侵犯的女人。寡言沉默,堅韌地負起一切的生活磨難。這麼多年了,他習慣站在身旁默默看她,生活裡互相照顧,實際上心裡還是有著不可跨越的距離,來自他,也來自她。杜平無所冀望與強求,只要能照顧她們母女,他就心滿意足了。
然而那個男人的出現會為他們這廿年來的生活帶來什麼樣的變化?偉如又會如何對待他?偉如心裡是怎麼想的?不管怎樣,杜平心裡都有了準備,他會繼續留在偉如身邊,不會讓任何人欺負她——但也沒有人能夠再傷害她了。
???
「小雲,你今天晚上不出去嗎?」
所謂「出去」,她們心裡都知道指的是什麼地方。
星雲盯著電視螢幕。「我不會去了,我不想再見到他。」
「打過電話了嗎?」
「不需要。我可以不要這份工作,這份薪水。媽,或許當初你應該強制我不要接受這個工作,那麼什麼也不會發生。總之我們和他——何先生是不會再有任何牽扯了。」
偉如沉默了許久。「他畢竟是你的長輩。」
「就是因為我知道了,才更不可能再去找他,連原來的和諧關係都做不到了。當初他既然選擇了放棄我們,狠心的把苦難丟給你一個人扛,現在又有什麼權利要求我們接納他?他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負責,這是他所應該得到的報應。」
何堯天與她在這段日子裡建立起來的「友誼」太特別了,教她難以接受這突然的轉變。意外出現的生父,被棄廿年的事實,讓星雲只想和那個人隔得遠遠的,不要再面對他最好。
「當年全是一場陰錯陽差的誤會。」偉如說道。「他有他的無奈。」
「媽,你為什麼要幫他說話?不負責任就是不負責任,沒什麼好辯解的。他狠心不管我們母女三個,難道你不恨他、不怨他嗎?」
「他有他的無奈。」偉如仍只能重複那句話。「有時候,人活在這世上是很身不由己的,外在環境的壓力太大,造化弄人,也只能聽憑安排。小雲,媽說這些並不是為誰辯解,只是告訴你,人的命運是很難預料的。有時候,走過人生,才發現自己走的路和自己所期望的是完全不相干的,但媽已經老了,無能為力了,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繼續走下去。」
星雲望著她。「媽,你一點都不老。」
「媽或許還不老,卻很累了。」她歎口氣。「他又來過了。」
「不管他再做什麼,也不會改變目前的狀況。」星雲早就打定了主意。「我們三人這廿年來也過得挺好的,並沒有什麼缺憾或不快樂;我想,實在不需要一個多餘的人出現。」她說完,就按掉電視,進房去了。一進房門,卻看見星蘋正盤腿坐在床上發呆。
「幹嘛?在修行啊?」姐妹倆睡的是上下鋪,此刻星蘋高踞其上,看來像煞一尊神像,星雲一看忍不住笑了起來。「發什麼呆?」
星蘋兩手托著下巴。「你們剛剛說的話,我全都聽見了。」
「你一定又有意見了?」
星蘋趴在床上,瞧著她,說:「姐,真的不太公平?!你們都認得那位何先生,但我卻連他長得是圓、是扁都不曉得,其實我還滿想見他的。」
「沒什麼好見的,就當作從沒有這個人存在就好了。」她要去戳星蘋的額頭,星蘋反應快,躲開了,躺在床上呈大字形,嘻嘻發笑。
「可是姐,你為什麼突然變得對他這麼反感呢?事實上,他還是你原來認識、喜歡的那個人,你們在幾天前還是忘年之交,但你一知道他可能是我們的爸爸以後,他就從天使搖身一變成為惡魔了,這樣不是很奇怪嗎?」
「此一時,彼一時。我只是覺得我們家與他沒有什麼關係,是爸爸又怎樣?我們只有媽媽,只需要媽媽就夠了!再苦,廿年不是這樣熬過來了?多一個或少一個他並沒有差別,反正最重要的時刻,已經被他破壞了,他也全錯過了。」星雲兩手交叉枕在腦後,望著頂上的床板說話。
「但是我們倆身體裡有一半是流著他的血,這是割不斷的情分。」
「生育簡單不過,費心教養才是最大的恩情。蘋,怎麼連你也勸我?我以為你會跟我站在同一陣線的。」
「我沒有要勸你或反駁你的做法。我是我,不幫誰。我關心,是因為這是我們家的事。那個人的出現,事實上已經對每個人造成影響,你平時上班不在家,所以不知道。媽最近常一個人想事情想得出神,連客人來了都沒反應。隔壁劉媽媽還偷偷問我,媽是不是有什麼心事,她說她大女兒戀愛、二女兒失戀時,也是常出現那種怪怪的表情,失魂落魄的。」
劉媽媽是這一帶三姑六婆的總首領、大頭目。
「那你怎麼說?」
「我當然說是嘍!不過我也不太清楚,小孩子總是不太方便過問大人這種事。」
星雲笑得肚子痛。「她一定嫉妒死了,你這樣吊她胃口,她又有新聞到處去宣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