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司徒紅
她苦澀地笑了,將臉蛋埋進他的胸膛,「她希望我回總壇接教主之位,好控制道源。」
到頭來,又回到了原點。她還是不折不扣的五毒教徒,是他的仇人。
「你要我回去,她也要我回去,我猜大半的五毒教徒也希望我回去,我想等我傷好就回去。」
狄霄沉默了許久,忽然道:「師父不許青雲山莊濺血,只要你不出山莊,我們的冤仇就得擱下。」
他是要她割斷過往,永遠留在青雲山莊。
玄玉抬眼,知道這已是他最大的讓步。
但這並不表示他就不介意她是五毒教總執法,也不表示他不再將她當作仇人看待。」
她幽然歎息,試探地問:「逝者已矣,難道你就不能——」
「不能!」狄霄猛然推開她,憤怒地道:「五毒教徒皆該死!」
玄玉胸口一窒,「可是樸月已死,你拿聽命行事甚至未曾參與的教徒們出氣,根本就不公平。」
「當年,你們殺我家人可曾想過公不公平?我娘甚至不會武功!」狄霄深吸口氣,「不提我狄家莊,五毒教中哪個人不為惡作亂?哪個人不濫殺無辜?哪個人手上不沾滿血腥?他們個個死有餘辜!」
她低頭瞧看自己的手,恍然又看見濃稠腥臭的鮮血噴濺了自己一身。她也傷過不少生命,原來她也該死。
「你還是認為我是妖邪是不是?」
他一怔,一時說不出話來。
玄玉低垂著頭,喃喃自語地說:「我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妖邪;我早就該死了……」
「我沒有這樣說。」
「你是這樣想的!」她煩亂地拉扯著髮絲,「我是個妖邪,我只會污了你的名聲,根本就配不上你。」
狄霄既是心疼又是憤怒地拉住她的手,阻止她繼續凌虐自己的髮絲,「是誰教你這樣想的?」
「我不笨,我明白你的意思。」玄玉悲傷地看著他的眼睛,「你將我藏在青雲山莊,不是不把我當仇人了,只是你還不曉得該如何處置我,不曉得怎麼去向那些所謂的名門正派解釋,你怎麼會愛上我這樣一個妖邪!」
狄霄站起身來,他沒有否認。
師父的禁令其實是留給他一個喘息的餘地,他真正過不去的是自己這一關,他不知道該如何將玄玉當成一個妻子般地帶到武林同道面前,他更不知道該如何向慘死的爹娘交代,他們的兒媳是五毒教的總執法……
狄霄握緊拳頭,又舒張開來,然後再度握緊,「我沒有愛上你,我不會愛上——」他倏然背轉過身子,深吸了好幾口氣,「就算我愛上你,也不會因此不報父母血仇!」
他不愛她,可是她好愛好愛他,愛到心都擰了。
玄玉閉起眼睛,強忍住眼眶中的淚水,心頭斟酌頗久的計劃就此決定。他要報仇,她就替他報仇!只要狄霄能得償所願,哪怕她得弒師滅祖,哪怕她得背上萬千殺業.她都不在乎。
反正她這一身早已被血腥污得不能再污,反正在狄霄眼個她早就是作風陰邪的五毒教大魔頭,永遠也割不斷抹不去妖邪形象。
她走到狄霄身後,伸臂環住了他。
背脊明顯一僵,她暗歎口氣道:「你能不能暫且把我當作玉兒?那個在蓮湖之上,與你無冤無仇的玉兒?」
湖州相依的旖旎時光一幕幕在狄霄的腦海中翻掀而過,他回身,情不自禁地摟住了她。
玄玉漾出一抹心滿意足的微笑,疲憊地閉上雙眸,「我好累。」
「睡一下。」
狄霄將她抱上床,正想要離開,她卻拉住他,「你就這樣抱著我好不好?我曉得出京的一路上,你都這樣抱著我坐馬車的。」
他拉過床上的棉被,蓋在兩人身上,既是歉然又是心疼地親吻她蒼白的面容,「你怨我傷你這麼重嗎?」
雖然他出劍時並不知道她就是玉兒,但這一路上,看著她痛苦的模樣,他仍忍不住自責。他總想,換作他是玉兒,他不只會怨,他還會恨。
玄玉搖了搖頭,仍然緊閉著雙眸,嘴角卻扯開淺淺的笑意,「霍草兒老愛說她死了不打緊,只希望老天憐她,來生能讓她與元傲風相守。我不信天,也不信來生,我只知道能死在你的懷中,便已了無遺憾。」
狄霄心頭撼動,久久不能自己。
再次回神時,她已沉沉睡去。
情根不斷,命難久長!
鐵天弋的警言忽然闖進腦海,他有些心慌地執起她的脈門,見她脈象平和,才鬆了口氣。
石洞外風雪紛飛,石洞內狄霄高燃爐火,懷抱佳人,一顆心卻怎麼也靜不下來。
第七章
「其實這事沒有那麼難解。」鐵天弋說道。
孟懷璃也點了點頭,「是啊,只要你不理那些江湖俗事就行了。」
狄霄看著師姐夫妻倆一搭一唱,仍是愁眉不展,「她的仇家不只我一人。」
「你到現在還將她視為仇人啊?」孟懷璃白了他一眼,「血案發生時,玉兒又還沒出世。再說,她不過運氣不好,被親娘出賣丟進了五毒教,難不成這也得怪她?」
「她還是五毒教徒。」
「那又如何?」盂懷璃翻了翻白眼,「所以我說你死腦筋嘛!要殺光五毒教徒替狄家報仇是你自個兒說的,又沒人逼你,現在你不想報仇,又有誰能逼得了你?」
「江湖事不像你說的那麼簡單。」鐵天弋搖頭,「依我之見,你一刀殺了她會快些。」
「鐵天戈!你說的是人話嗎?」孟懷璃瞪他。
「不是人話,難不成是鬼話?」鐵天弋示意妻子噤聲,微笑地看向狄霄,「現在外頭把你傳得很難聽,但你若取了五毒教總壇的機關圖,再奉上玄玉的人頭,別說謠言立散,說不定還會有人推舉你當下屆的武林盟主呢。」
「我不想當盟主。」狄霄悶著聲回道。
「不想當盟主也就罷了,但玄玉這個妖邪,還是非死不可。」
「玉兒不是妖邪!」狄霄憤怒地低吼。
鐵天弋微微一笑,「不是妖邪,為何你定要她死。」
是啊,為何呢?因為她是五毒教徒,即使不得已,也殘害過不少生靈?
還是因為他無法面對武林同道的責難?
狄霄靜默不語,轉身凝視著窗外雪景。
以前下大雪的時候,元傲風總會待在丹房裡煉丹,而他便會站在大雪中一遍又一遍地練劍,好早一日達成師父所說的「劍風斷樹,而積雪不墜」的境界。元傲風每每看著幾乎變成雪人的地,總會不解地問,復了仇之後又當如何?
復了仇之後,又當如何?
狄霄已經不確定了,這些年來死在他劍下的五毒教徒不知凡幾,然而他的心卻一直平靜不下來。不記得有多少回,他夢見一家人聚在一起,父母弟妹仍如生前一般他說話嬉笑,睜開眼睛才發覺是一場美夢,他還是孤單一個人。
忽然,他的目光落在圍牆上的那一點紅影,風雪紛亂,紅衫在牆頭上飄蕩,像是隨時準備離去。
狄霄翻出窗口,飛快趕至圍牆邊,大手將她用力一扯,憤怒地道:「你做什麼?」
玄玉猛然跌入他懷中,駭了好大一跳,眸子眨了眨,「我……我……」
「準備逃跑?」他將她緊鎖在懷中,凶神惡煞般地看著她。
「我幹嘛逃跑?」玄玉好不容易尋回自己的聲音,掙脫他的懷抱,一雙美目飄呀飄的,就是不敢直視他的眼睛,「不過是一道圍牆,我還用得著賣力『逃』嗎?」
狄霄深吸了口氣,弄不清心中那突如其來的空虛是為了什麼,「你的意思是你的確打算離開?」
他問這話是不是捨不得她走?
玄玉狐疑地瞇起眼,看了他好半晌,忽然又撇撇嘴輕喃道:「別作夢了。」
「什麼?」狄霄不解。
「沒什麼。」
她擺擺手,正想回房,他一把扯住了她,「說清楚!」
「說什麼?」玄玉瞪著他,意興闌珊地道。
說她不是真的想離開,說她不是想丟下他一人,說她心中有他的位子。
狄霄倔強地不肯說出口,手勁卻不自覺地加重,她不停地掙扎,是真的想走。
「狄少爺!你在做什麼?」剛回來的祿伯見狀。趕緊拍開狄霄的手,「快放開!玉兒小姐的傷口又要裂了!」
「傷口?」狄霄這才驚覺掌心的濕黏,急忙放開手。
玄玉一得到自由,忙將手背湊到嘴邊吸吮著,都快疼死她了。
碌伯白了他一眼,「玉兒小姐不過到外頭溜躂一圈,你犯得著發這麼大火嗎?」
「你是從外頭回來的?」他低頭看她。
他早該發現的,玄玉的秀髮衣裳上沾滿了雪花,看來便是剛從外頭回來的模樣,他怎麼會一見她出現在牆頭,便直覺以為她是想離去?
「可不是!」祿伯代為答道:「玉兒小姐跟著我上街,想給你買些做臘八粥的材料,誰知道竟碰上一群無賴,拿了刀便猛砍。」
狄霄臉色一沉,拉過玄玉的手一看,才發覺她手背上的傷口竟深可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