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水遙
標題:寧靜;畫者叫衛淳光。
看得出來他是一個感性的男人,一幅微笑的嬰孩素描,細膩得仿如可聽見銀鈴般的笑聲,誠然是幅佳作。
我問旁邊的公關小朱:「這幅畫多少錢?」
「一萬。」
「啊!這麼便宜?」
「最近景氣差,素描行情本來就不高,最近更已經賤到跳樓大拍賣,跌得比股市還快,若不是真心欣賞作者的才氣,畫廊也不會收這種賠錢的作品。」
因為我是親戚,所以小朱很老實的坦承。
「幫我留下來吧。」我隨手一指。
小朱忙不迭點頭,歎道:「還是大小姐眼光好,每次一出手便選中精品。」
有奶就是娘,瞧小朱樂得眉開眼笑,連連稱讚我的眼光。
「哈哈哈!」旁邊傳來笑聲,轉頭一看,是一個穿著襯衫、牛仔褲的青年,他笑得身體前仰後合,露出一口雪白的牙。
幾幅畫用牛皮紙包著,被他扶在腳邊,他的腳一前一後的站著,一臉豪放不羈的笑。
「怎麼又是你?!」小朱怒喝一聲,我反被她嚇了一跳。
她雙目圓瞪,像是發現一隻蟑螂從冰箱縫隙鑽出的神情。
「我又有幾幅作品,拿來給你們瞧瞧。」
「邱太太說過,我們畫廊只收固定作者的畫。」
「難怪作品水準千年不變。」他抬起手邊的畫,雖然是在求人,卻不亢不卑,一雙濃眉微微蹙著,眼睛直視著小朱,沒有懼怕,也沒有卑微,他坦率的眼神讓我移不開眼睛。
從眼睛往下瀏覽;他有一張漂亮的唇形,濕潤的唇有種誘惑的嫵媚。
他的髮型長而凌亂,幾乎到達肩膀的頭髮像是被風捲起的海浪,呈向上的弧度。
看得出他已盡量打扮端莊,但依然窮酸得讓我皺起眉頭。刷白的、失去晴朗藍色的牛仔褲,看得出它的歷史;我也沒放過那深藍襯衫上的污漬,明顯應該立刻回收,捐給窮人或作抹布運用。
「喂!你這人到底有沒有廉恥心啊?拒絕一遍又來一遍,先撒泡尿照照,看看自己的畫上不上得了檯面再說!」
小朱愈罵愈過火,我按住她的手。
「夠了,小朱,你罵得這麼大聲,還有什麼客人敢上門。」
「大小姐,你不知道,這人死皮賴臉的每隔一段時間就來一次,賴在這兒不走不說,還批評這批評那,所有畫廊中的作品都被他貶成垃圾。喝!如果真有點本事,還可以說他是恃才而驕,偏偏他的作品……」小朱一張利嘴連說帶比,說到最後,用斜眼瞄他,嘿嘿笑了兩聲。「他的作品還不如他的人漂亮呢!要賣畫還不如去賣身快一些。」
「小朱,做人厚道一點。」我拍拍她的肩。小朱是個美女,大波浪的卷髮,配上鮮明的化妝,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美得無懈可擊,但她的個性太過強烈、愛恨分明,遇到自己看不慣的事情非力戰到底。
我走到那男子面前,溫言道:「對不起,看來我們不能用你的作品,請你去別家畫廊吧。」
「算了!誰稀罕這家小畫廊。」他扛起幾幅畫,轉身推開玻璃門。
「不稀罕就少來幾趟。」小朱在身後冷笑。
「喂,你——」我不由自主地跟著他的腳步,卻被他回頭瞪了一眼。
「還有事嗎?大小姐。」
呵!又多了一個人喊我大小姐。
他的眼神清亮銳利,卻沒有不滿或怨恨,反而帶點戲謔似的笑意。
「我……對不起……
「你對不起誰?」他問。
面對他不移半分的眼神,我真佩服小來可以機關鎗似的一路罵下去,而我,卻像患失憶症似,想不起自己到底為什麼喚住他。
「我——」啞口無言了半分鐘,他真好耐心,等著我開口。「你留個資料下來,說不定我可以向表姐……也就是你知道的邱太太提提看。」
「她是你表姐?」他的眼眸還是動都沒動一下,反倒是眉頭擰了起來。
「是啊,你留個資料吧,我請她跟你聯絡,大熱天的,你這樣搬來搬去也麻煩。」
我說的是實話,春末夏初,氣溫已經明顯上升,那人的臉上有汗滴。
「紙筆拿來!」
我回頭看小朱一眼,她極端不願意的對我搖頭,我一瞪,「快去拿來!」
她也只得回到櫃檯抓出便條紙跟筆,走過來交給我。
「大小姐,你小心一點,別因為一時好心被這騙子唬住了。」
小朱的眼睛低垂,不想得罪我,卻又不放心的瞄我一眼。
我接過她遞來的紙筆,轉交給那男人。
「來,你寫下來吧。」
他沒多說什麼,潦草的寫下他的姓名、地址、電話,塞到我手上後,便頭也不回的走了。
連多看我一眼也沒有。
我惆悵地目送他的背影。好特別的一個男人,雖然身處窮困當中也沒有折損他任何一絲傲氣。
不帶任何思緒的表情,讓人不由自主想要探索他的內心。
他的背影困難地逆著風前進,像是就要展翅而去。
***
「來來來,曉月,你終於到了!」
爸爸張著雙臂迎接我,我過去抱了他一下。
「爸,路上塞車,所以來晚了。」
我給父親一個甜甜的笑容,嘴裡無意識地說著善意的謊言。
方才跟美容師琢磨了一下時間表,看看下次課程要做什麼,兩人閒扯一頓,所以才遲了。
說真的,我也想給這個工程師一個下馬威。
三顧茅廬、程門立雪,自古有身份的人多半喜歡以避不見面來為難人;人家在外頭站著,自己則內室元龍高臥。
我倣傚一番,教他知難而退,別想著娶個有錢老婆少奮鬥二十年。
我坐下來,發現那人正好坐在我對面,他有禮貌的對我一笑。
那人身穿深色西裝,顏色恰到好處。年輕人應當穿深色西裝,顯得成熟穩重;臉上戴著細邊金色框眼鏡,有讀書人斯文的氣質。
長相不是太顯眼,但很是乾淨。
「曉月,這位是容楷元,剛從洛杉磯分公司調回台北。」
「你好。」我點點頭。
「章小姐,久仰大名。」沒想到男人會有這麼好聽的聲音,柔軟卻又清亮,我終於多看了他一眼。
「嗯。」
「曉月,楷元是洛杉磯研發部部長。」
「嗯。」
看出我的致命傷了吧?我一點都不擅長跟陌生人往來,不知怎麼回話時,一概以「嗯」來應付。
「我在麻省念高分子化學,拿到博士學位才就業。」容楷元自我介紹起來。這倒方便,我根本不知道從何問起。
「失敬失敬,原來是高材生。」
「不敢當,不知道大小姐念的學校是……」
「馬裡蘭大學,靠近紐約。」
很顯然,這位容楷元先生也不擅交際,所以兩個人對話了半天皆在打高空。
我偷眼看父親,他倒很沉得住氣,一直微笑著聽我們說話。
按捺不住的是母親,她心急地插嘴:「容先生家裡有哪些人?」
「父、母,還有一個妹妹。」
母親的臉暗了一下。我想她是這麼想:公婆倒還可,就是怕小姑難纏。
容楷元又補充:「不過妹妹幾個月前已經嫁到澳洲,所以我連忙申請回來,以便照顧老人家。算算我出去唸書已經有五、六年不在父母身邊,真是不孝。」
母親的臉色又一瞬間亮起來。
絆腳石已清除,前途大好,加他十分。
真有趣,我完全能猜出母親的心思。
「真難得,這個年代的年輕人沒幾個孝順,一出了去就不知道回來,丟著父母在老家不聞不問。」
母親滿意的點頭稱讚,我卻不依的環住她手臂,頭靠在她肩上。
「媽咪,我可是一畢業就收拾包包回來了。」
「你啊!你是嬌生慣養吃不了苦,能回來還不快馬加鞭、收拾行囊回來當千金小姐。你們啊,都給你爸爸寵壞了。」
母親抬起頭來跟父親相視一笑。
啊!走過如此漫長的人生,他們依然相愛,每次看見他們,我就堅信人間擁有至死不渝的愛。
「不寵女兒寵誰?」
「寵老婆啊!」
「老婆才是寵過頭了,再寵下去只怕買蘇格蘭古堡也滿足不了老婆胃口,你還要什麼?地中海的小島?」
瞧!都快六十歲的人,居然臉不紅氣不喘的說出這些話來。
我掩著唇笑,一抬眼,才發現那個男人也露出欣羨的表情。
他叫什麼來著?一轉眼我已經忘了。
那又如何?這人在我的人生當中足可以排進無聊那一類。
出身小康家庭,一帆風順地念完大學、當兵、出去,拿到學位後正巧在當地找到肥缺。他的人生不用十分鐘就可以說完。
他的人生沒有意外,所有事件都經過他的設計與安排,一步一步的往上爬,即使偶爾有挫折,也絕對不會讓他一敗塗地。
多悶!這樣的人生我已經走過一遍,如果跟他在—起,我可以預測接下來的四十年會怎麼度過。
住華屋、著錦衣,每年出去度假兩到三次,其中不包括因為購物而到鄰近國家的必要行程;可能生兩、三個小孩,一個個養成千金小姐或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