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頁 文 / 漱玉
第一章
江北,漓江岸,殷州城,馮家。
她到底是誰,她終於想起來了。
她叫蕭婉若,不是馮家上下喚的夏季。
她是江南人氏,父母雙亡,於世只餘兩名至親——生得威嚴,卻極疼愛妹妹的親大哥蕭敬天;和容貌與她一般樣,性子卻是天壤之別的雙生妹妹蕭竟月。
兩年前的一場意外,讓她受傷,失了記憶,被馮夫人所救。
合該是注定,她和馮夫人投緣得緊,無家可歸加上救命之恩,半年後,她莫名其妙就成了馮家的媳婦。
想起拜堂那天,喜氣洋溢的洞房花燭,竟是她生命中最不堪回想的記憶。
掀起紅蓋頭,新嫁娘的她面帶微笑,望向這個即將成為她夫君的男子。
今夜之前,他是她救命恩人之子,相識半載,對彼此仍是一知半解。
今夜之後,他和她就是結髮夫妻,要相互扶持,繼承本家,共度自首。
放下秤錘,他看著她,面無表情,也沒同她喝交杯酒,轉身就要離開新房。
「夫君,你要上哪兒去?」夏季出聲留人。
「我去睡書房,明天一早就要出發往西疆去。」馮君衡轉頭,語氣冷淡。
「可是……今晚是我們的洞房花燭啊……」
新婦甫入門,洞房花燭就被丈夫拋下,這將是何等難堪的羞辱?
「洞房花燭又如何?你是娘挑的媳婦,不是我選的妻子。」
「你說這話什麼意思?」
「你要我說明一點,好,我就明白告訴你,因為我不愛你!我馮君衡要的妻子是要能和我共度一生、相知相許的伴侶,是我自己真心喜愛的姑娘,而不是你這個指派的妻子。「
她入馮家,不過半年。這短短半載,她和他相處的機會,十隻手指數得出來。
馮老爺走得早,他繼承家業,長年在外奔波,是故,在他眼中,她只是個被馮夫人撿回來的孤女、陌生人。
他,並不瞭解她;但她,卻很瞭解他。
從馮夫人口中,從馮家上下傭僕言語中,還有從自己細心的觀察中。
喜愛刺繡的她有著一副比旁人還要來得更細膩的心思與觀察力。
「你……那你為什麼要答應娶我?」
她極力壓抑滿腹翻騰的怒氣。
「我……那你呢?你又為什麼願意嫁我?」他輕嘲反問。
「因為娘,她希望我做馮家的媳婦。救命之恩,如同再造,我不能不報。「這是原因之一,她並未全部吐實。
「這就對了。我娘只是救過你一命,你就願意點頭,答應她的要求。我呢?我是她十月懷胎,辛苦養大的兒子,我孝順她,只要是我娘說的話,我從不拂逆。」
「你好過分!」如果眼前有劍,她會毫不考慮先捅他一刀出氣再說。她是個活生生、有思想有自尊的人,居然被他拿來當作成全他孝行的犧牲品,哼!
「你不懂娘真正的打算。」
「怎麼說?」
「你在刺繡上的天份讓娘十分欣賞,雖然她是你的救命恩人,待你如親生女兒一般疼愛,但別忘了,女兒再疼,早晚要跟別家姓;媳婦兒就不同了,人了馮家,拜過祖宗,祠堂上有名,生為馮家人,死是馮家鬼。有你的刺繡長才,能助馮家事業更上層樓,一舉兩得之事,娘當然不可能不為。」
「既然你不想要成這個親,你可以早早說啊!我夏季不是那種死皮賴臉、不知進退的人!」他真的好可惡,娘也很過份,為了一己私心,竟然強要撮合兩個不該結合的人!此時此刻,夏季只有滿心滿眼的後悔,恨不得時光能夠重來,那日她不曾點頭,對娘許下承諾。
「你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了,哪會清楚自個兒是什麼樣的人?」
「你……呵呵……」
嘴角漾起一抹自嘲的苦笑,垂首半晌,夏季抬頭望向他,目光如炬,在心痛的那一瞬間,她有了決定。
「夫君,你放心,既然你不愛我、不要我,我也不會死纏著你。夏季不過是四季之一,春去秋來,時序替換,夏季不會是你生命裡的全部。你放心去西疆吧!」同樣,」夏季「也只是她生命裡的一個過客,等她尋回了記憶,這段命運作弄而交錯的人生將永遠塵封,不再憶起。
「你不會做傻事吧?」看她眼底的堅定決絕,教他無由一震。
「為你這種人尋短見,是天下最愚蠢之事。你要走便走,我累了,想休息了。」
她不再看他,自行摘下鳳冠,卸除厚重盛裝的動作是不言而喻的逐客令。
「我相信你說得到做得到。你放心,雖然你只是馮家名義上的少奶奶,但該享有的榮華禮遇,你一樣不少。」他拋下承諾,邁開步伐離去。
他離去的腳步聲漸遠,夏季故做的堅強終於崩潰,淚珠兒從泛紅的眼眶滾落,心……碎了!
來到馮家,和他相處了半年,心頭對他是有些情份的,不然她也不會願意點頭,允了這個婚姻,報恩只是個借口啊。
誰知,新婚夜,他就一語無情,戳破了她心中的盼夢。
她好恨自己,為什麼出了意外,沒了記憶,想不起自己?
她到底是誰?在這世上還有沒有親人?
她的家在哪裡?
和鋼鏡裡的淚顏相對望,夏季笑得淒楚,傷心裡有著疼痛的領悟。
恩情是恩情,愛情是愛情,從來不能相提並論。
就算失憶,她也清楚明白骨子裡的自己絕對不是個軟弱的女子。
所謂的悸動,不過是腦袋暫時發昏所產生的錯覺幻想罷了!
她不要一個不愛她的男人,更不要這個糊塗促成的婚姻誤了她的餘生。
她知道,唯有恢復記憶,她才能找回以前的自己,重覓新生。
拜堂隔天,她的「夫君」就離了家,出遠門去做生意,順道訪友去了。
這一走,就是一年半載有餘。這期間,夏季吞下心頭的怨,盡心盡力照顧馮夫人,照料馮家的生意。因為她高超的繡藝和巧妙的心思,以織繡起家的馮家如魚得水,聲勢和生意在這一年半間臻至高峰。
夏季過得堅強,卻也孤單,心頭的事全埋著,不對外人訴。
她求的只有一樣,就是盼老天早日讓她恢復記憶。城外的貧戶眾多,她定期抽空教導貧戶的女兒們刺繡,長期下來,也造就出一群手藝頗佳的「子弟兵」。
孤獨的日子中,這群天真善良又貼心的少女是她精神上唯一的慰藉。
漓江江水悠悠,歲月在澄澄水波中流逝。蒼天有眼,在她「嫁」入馮家後的一年,老天送回她失去的記憶,她終於記起她是誰了……
漫漫餘生,面對過去,將不再是一片空白與茫然,夏季不再只是夏季!
***
恢復記憶後,夏季著手的第一件事就是私下托人尋找親人的下落。
找了好幾個月,總算有了消息。
分隔江南江北的漓江,在江南邊界靠漓江岸鑿了條運河,貫通江南直達江北京師的水路交通,因為運河帶動地方發展,幾年下來衍成一個新興的城鎮——河鎮。
鎮上有家新崛起的船運行,名稱「瀟灑」,主事者姓蕭,名字、年歲均不詳,傳聞此人性威嚴,不喜言笑,旁人難以親近之。
查訪的人回報說,「瀟灑」亦在私下秘密尋訪失蹤近兩年的妹妹。
得到這樣的結果,夏季打從心底開懷,就是「瀟灑」沒錯。
瀟灑是她爹的稱號,夕落是她娘親最愛看的景致。朱河鎮因運河口得觀澄霞落日美景而得名。棄鏢局,改走船運起家,是大哥紀念逝去的雙親,並拓展屬於蕭家新人生的方式。
得知親人如今所在,夏季心中萬般渴盼,希望那個無緣的丈夫盡快回鄉,兩人好開誠佈公地談,結束這一切。
對親情的渴望日益深切,夢中時常夢見雙親和手足的笑顏,她好想回家了。
***
前幾日,馮君衡又托人捎回家書,信上他說近日即將回家,屆時將有要事相商。守了一年半,她等的就是這一天,讓舊的一切結束,新的一切重新開始。
心意已定,纖手再提起筆,夏季繼續繪製刺繡花樣。
未久,屋外傳來馮夫人欣喜的呼喚。
「季兒,君衡又寫信回來了。來,快看看,讀信給娘聽。」
又寫信回來?有什麼事急成這樣嗎?
還是臨時有變卦?夏季不禁蹙眉。他大少爺要是改變心意,又繞到別的地方去,不肯回家,那她苦盼的自由不就無望了?
沉吟間,滿臉笑容的馮夫人已將兒子的家書推到夏季面前。
「夫君又寫信回來了呀?這次不曉得又是什麼喜事?娘,您等等,我看看,再讀給你聽喔!」拆開家書閱讀,夏季的眉頭隨著內容的瀏覽緩緩上揚,多虧她沉靜穩重的性子,能將喜怒至少掩藏八分,不形於色。
再則,馮夫人一心高興著兒子即將歸來,更不會去留意到她眉宇間細微的情緒變化。
這封家書對她來說,是天大的好消息。
馮君衡在信上如是寫著:母親大人展閱:兒最遲將於七日後抵家,此趟尚有好友鄒鴻之妹鄒婷同行。鄒鴻日前遭遇不測,撒手塵寰,臨終前將鄒婷托於兒。鄒婷性柔弱純善,近一年餘,兒在西疆和鄒婷相處甚歡,情投意合,但記祖訓,未曾私定終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