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沈童心
「謝謝。爸呢?」她問,但是沒有人回答她的話。弟妹看到瑾兒帶來的禮物一擁而上,瑾兒好不容易打發了他們之後又問一次。
「在房裡。」阿姨說,逕自往廚房裡走。
「我來幫你……」一股非常熟悉的味道,可能是燉牛脯吧,這是阿姨的拿手好菜。
「不用了不用了,你坐坐吧,很快就可以開飯了,團圓飯。」她笑瞇瞇的說。
瑾兒坐在沙發上,弟妹們熱絡的和她交談,說些功課、學校的事,還有兩人為了爭奪某樣東西吵了好幾天,這會兒要請瑾兒仲裁。電視播放著熱鬧的春節特別節目,把氣氛烘托得更熱鬧。瑾兒很想進去看看父親,卻又覺得不方便,那是父親的房間,但也是阿姨的房間。
在這裡她是個客人,只能禮貌的坐在客廳沙發椅上。
不一會兒又有門鈴響,瑾兒出去應門,發現來的是個陌生男人,她堆滿笑容一句「請問您找誰」正要說出口,弟妹高興的跳出來,叫了聲「舅舅」,迎著他到客廳裡坐,妹妹更是黏著撒嬌,要壓歲錢。接著又來了三四個人,瑾兒一樣不認識,可是他們彼此認識,鬧烘烘的談笑喧嘩,在這個客廳裡似乎只有她一個外人。
「吃飯了,吃飯了。」阿姨在餐廳裡喊。
瑾兒站了起來,想到房裡接父親出來,可是弟妹已經搶在前面了,和他們的舅舅、阿姨一起攙扶著父親走出房間,瑾兒連靠近他的機會也沒有。
看到父親有這麼多人關心,有這麼良好的復元,本來應該很高興的,可是她連靠近他的機會也沒有。
飯桌上,瑾兒忽然很想哭,她借口約了朋友狂歡,一頓飯沒吃完就離開了。
一個人在夜裡走,冷風一下子就把淚吹涼了,但很快又有新的眼淚慢慢滑下來。團圓的日子裡一個人在路上哭,這倒是個新鮮的經驗,有哪些人這麼荒涼的過年呢?
街上真是熱鬧,穿著時髦的人在路上移動,看不到面容,只感覺到讓她心酸的快樂。店裡也是,一個一個的小團體在喧嘩的空間裡分享彼此的溫暖,騎樓下連結了一大片綵帶,就連街燈也是攜手照亮夜空的。當然,今晚應該是團圓的日子啊。
落單的只有她一個人。
???
無意識的推開一家咖啡廳的門,穿著整潔的服務生微笑的告訴她:「對不起,小姐,我們客滿了。」
「客滿了?」是嗎?一個人顯然是擠不進熱鬧裡面去的。
她抬起頭看著有點面熟的服務生,然後慢慢移動目光,巡視店內熟悉的裝潢和陌生的消費者。在那個熟悉的角落,有個人站了起來,瑾兒定格似的看著他向自己走近,心卻莫名的狂跳起來。
是少帆,他正笑著,他的笑是她空洞日子裡的回音。
「怎麼你也來了?」不期而遇令他喜形於外,但也從她的眼裡讀到深深的寥落。
如果不是寥落,怎麼會大過年的一個人上街呢!
「嗯……」她點點頭。
「吃過晚餐了嗎?」
「嗯……」
「陪我走走好嗎?」
「嗯……」
除夕的夜晚到處都是人,市區、郊區,有的三五好友,有的全家出動,把團圓飯搬到戶外來。此起彼落的鞭炮聲,有的忽然就落在身旁爆炸,瑾兒嚇得尖叫起來,卻又愛玩得很。
海邊到處有嬉鬧尖叫聲,少帆買了一大堆各式各樣的鞭炮、煙火,在海灘上放著放著居然和不遠的另一票人對上了,雙方用鞭炮對仗,看誰的沖天炮飛得遠,看誰的煙火稀奇,各不相讓。
「你曾經這樣過年嗎?」炮聲隆隆裡,少帆提高聲量問。
「從來沒有呢。小時候我阿姨不許我們放鞭炮,因為她會怕!」她也高聲說。點燃引信的沖天炮,「咻」的一聲衝上天去,瑾兒側著頭,等待那一聲「碰」「我也沒有過,往年過年幾乎都在國外度假……那些地方不過春節,除非你在中國城。」少帆說。咻咻咻的三聲響,又尖又亮的衝上雲霄。
「哇,一次點三枝,這個我也會……」她抓了一把插在罐子上,直接用打火機點引信。咻咻咻的幾聲響,把歡樂炸得滿天都是。
「哎,這怎麼行……你把鞭炮都放完了,那我怎麼辦?」他不懷好意的瞅著她笑。
「那你想怎麼樣?」她抬起下巴,不甘示弱的說。
「我想怎麼樣?我要把你當作鞭炮,炸到外太空去……」他拿了點著的香追著她到處跑。
這兩個人真的樂翻了,整個晚上又叫又笑,瑾兒記得自從母親去世之後,就再也沒有快樂的年可以過了。
夜已央,人潮慢慢散去,少帆用煙火在沙灘上排成一圈,和瑾兒分別就兩個方向點燃,然後兩人面對面盤腿坐在圓圈中間,煙火剩亮兩人的臉,明明滅滅的,不太真實。
「這樣像不像武俠片裡運功療傷的場景?」瑾兒笑著說。
「我覺得比較像靈異片裡奇門遁甲之類的。」少帆握著她冰涼的手。
「可惜賣火柴的女孩……她的火柴沒有這麼亮……」她忽然感慨起來,再亮的火柴看到的也都只是幻影。
「你的火柴這麼亮,你看見了什麼?」少帆淡淡的笑著問,卻把她的手握得更緊。
「我看見了好多,我很貪心的……」瑾兒慢慢的說,煙火花也慢慢變小慢慢熄了,只剩下幾顆不太亮的星星陪著他們。
???
在瑾兒公寓大樓門口,天氣很冷,夜很靜,遠處仍有零星的爆竹聲。
「我該回去了。」少帆說,細細看著她。
「呃……天很冷,你……要不要上來喝杯熱茶?」瑾兒也看著他。
「方便嗎?」少帆有點驚訝,這是她在暗示什麼嗎?
「我的室友回家過年了。」瑾兒脫口而出,被自己的話嚇了一跳;舒紋不在,她卻想留下他……
他不該答應她的,可是,這樣寥落的瑾兒,他怎麼捨得丟下她。
「你坐,想喝茶還是咖啡?」一進屋,瑾兒放好鑰匙慢慢的說,少帆卻不坐下,反而跟她到了廚房。
「你有什麼?」
「玫瑰花茶,有隨身包的咖啡……」瑾兒說。她有些緊張,端著茶盤的手發著抖,盤上的杯子也怯怯的抖著,卻又怕被發現似的只敢發出細細的「匡啷一聲。
「別忙了,我不喝茶。」少帆伸出手握著她,感覺她重重的一震。
「那……你想喝什麼?」放下杯子,她舔了舔乾燥的唇,看著他的領子。
「我不渴……」他溫柔的說。
「喔。」
「你……是不是心裡有事?」
瑾兒抬起頭,看著他,盈在眼裡的淚水似乎隨時都會滾落下來。
「沒有回家去?」
她不語,搖搖頭。
少帆憐惜的把她抱在懷裡,她把臉埋在他胸膛。冬天裡仍然溫熱的胸膛,就跟爸爸的一樣,可是………爸爸不再是她一個人的爸爸了,她甚至無法靠近他;而少帆呢?當然也不會是她的少帆,他身邊有多少出色的女人,她一樣無法靠近他。
他們都只是她在火柴的微弱火光裡看到的幻影,火盡了,就消失了。
少帆感覺到她的傷心,輕輕撫著她的頭髮,像疼惜小女孩似的抱著她;好想把她留在身邊,讓她安穩的過生活,不必再吃苦,不必再失落。
忽然,她從他懷裡抬起頭,踮起腳尖,輕觸他的唇。少帆一語不發的看著她,在她低頭退縮之前深刻的吻住她。
幾個月來商場的緊繃情緒,一下子便潰了堤,他飢渴的攫取她的吻,像一個飢餓的人初次嘗到食物。她是這麼溫暖、這麼美好,卻又這麼無助,他牢牢抱住她,想讓她依靠著自己,自己卻也同時依靠著她。
瑾兒,瑾兒,我怎麼可以告訴別人我不再愛你了?我憑什麼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對你無動於衷?我只是一個疲憊的男人,一個在泥濘似的商場上打滾的疲憊男人,而你的胸懷是我惟一想棲息的地方。
他們倆不知道什麼時候跌在沙發上,她任憑他吻著她,探索她的身體。突然,另一股力量牽制住他,使他的慾望流失殆盡。他對子華有過承諾的,對不對?
他輕柔的結束這個長吻,可是瑾兒卻不肯,這種溫柔的被愛的感覺她想要更多一點,更肯定一點。她主動去吻他,幾乎用整個身體去纏他,少帆輕淺的回應她,同時拉下她勾著他頸子的手,將她按在懷裡,輕撫她因悸動和悲傷而顫抖的肩膀。
「別哭了,你把我的衣服哭濕了,上面都是你的鼻涕……」少帆笑著說。
瑾兒被他一說,也笑了,不過她並不起來,眷戀的伏在他胸前。
「為什麼你一個人在咖啡廳!」瑾兒忽然想到這個問題,抬起眼來看著他問。那是他們常去的地方,像有某種不知名的牽引,她不自覺的走到那裡,而,少帆也是嗎?
「幸好我到那裡去了……」他歎了口氣,笑著,但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要不然我就不會遇到你,就不會知道你這麼苦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