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頁 文 / 深雪
阿精有不祥預兆,她瞄了瞄孫卓,她的表情更是冷冷的。
「老闆,我回來了,我……」她原本想說,她以後都不會走的了,然而,此情此景此氣氛,她又說不出口。
老闆是這樣說:「我要問你一件事。」
語調冷淡,阿精聽得漸漸有寒意。她問:「甚麼事?」
老闆說:「你還記得一名客人,名字是三島?」
她的眼珠溜了溜。「我記得。」她說。
「他的靈魂不見了。」老闆說:「而那時候,是你負責的。」
她忽然想起來,一切都很清晰。「啊……」她掩住嘴,「玻璃瓶……」她說:「我是放進了玻璃瓶的……」
「但你忘記了木盆。」老闆接下去。
阿精自己也急起來。「被發現了?」
老闆告訴她:「他們專程派員來指正我。」
阿精知道完全是自己錯:「對不起,讓我來受罰。」
老闆歎氣。「他們沒叫我懲罰你,只是提議不如換一個人。」
阿精敏感起來,她朝孫卓一望,孫卓的臉上隱隱透著笑意。
但覺這笑意,是世間最可怕的神情。
忍不住,她便激動起來。「你真要換掉我?」
老闆不滿意,剛告訴她做錯了事,她悔意不足,卻反過來執問他。
「不稱職的,我要來做甚麼?你問問你自己,有沒有老闆可以忍受失蹤了十多年的員工?」
阿精就答不上話來。她望向孫卓,只見她的笑意更濃。
孫卓說:「幸好我也摸熟了,可以暫代你一陣子。」
老闆說:「你應當感激孫卓。」
阿精望了望他,又望了望她,忽然,她覺得這兩個人,根本是那張照片中走出來的複製品。許多許多年前,那張自某本書中跌出來的合照,那張合照,二人的神情透著幸褔感,教阿精知道,老闆,根本不是她想像中的那個人。對了,老闆心懷愛情,只不過是另有對象。
阿精垂下眼來,再也不動氣,開始緩緩地說:「我感激孫小姐,感激老闆。我自知勝任不了。」
不知怎地,老闆一聽,更是怒由心生,他拍檯:「你根本心無悔意!你知不知事情的嚴重性?你失職,失掉了一個靈魂!你不準備補救,就這樣苟且說兩句便算?我聽不見你的說話內有真心真意!」
阿精的眼眶已噙住了淚,她沒抬頭,只是一句:「我以後也不回來了,我沒能力做下去。」
說罷,她轉身離開,她步向書房的大門,她步出走廊,到達大堂,然後,大門自動開啟,就像以往百多年送客的情景一樣。
一扇厚重的大門,自動自覺把不該留的人送走。
她走在風刮起落葉的空間中,朝大閘走去。沒回頭,沒有任何捨不得,她知道,這一次,她是永永遠遠不會回去。
做錯事、不勝任、不被信賴,而且,有人做得更好。
後面,也沒有留下她的聲音哩!阿精一直的垂下頭,由大閘的隙縫中走出去,此情此景,她與所有失望地離開當鋪的人無異。
他們被拒絕了交易,他們已當無可當,他們為人生感到絕望。
第十三章
阿精一直向前走,走過小路走過樹林,走過其他客人離開的那些路。今天,要走的變成了她。
走了之後該往何處?生命除了吃喝玩樂之外還有甚麼?
無家可歸永生飄蕩的女人,一邊掩臉一邊無言無語地落淚。
書房內,老闆依然臉上有慍意。
孫卓說:「我可以幫助你,如果你不介意。」
老闆聽得見,他沒答應亦沒拒絕。他站起身來,準備離開書房。背著孫卓,他對她說:「謝謝你,請你先回去。」
孫卓明白他很煩惱,她對著空氣微微一笑,沒有異議。
老闆走回自己的行宮。他走進工作間,內裡有許多年沒被觸碰過的小提琴胚胎,當中有一個,只差在未上色,但他決定,不要了。他拿起他親手製造的小提琴,用盡力敲到檯角上,一次敲不碎,便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總有一次,琴會碎裂,會被毀滅得一地都是。
為甚麼阿精是這種態度?她不可以謙厚一點盡責一點嗎?她這模樣,他如何留得住她?
老闆的憤怒,來自他恐怕留不住一個人。
他想阿精留在他身邊,他想阿精好好履行一個拍檔的職務,他不想阿精說走便走。
要散心,十多年也不夠嗎?說兩句便遠走高飛。老闆一點也不明白她。
再敲拍一次,終於,琴便被敲得盡碎。
「老闆!老闆!」門外有叫喚聲。
他沒回應,看著碎落的木塊,他頹然坐到椅子上。
門被打開來,進來的是孫卓。
他朝門的方向看去,孫卓一步一步由暗淡步向透出陽光的前方。她的臉孔,逐漸地明亮清晰,他看著這張臉,深深地體會著這種微妙的聯繫,這張臉,代表了宇宙間最自然的永恆。
孫卓不知曉,阿精不知曉,一直以來,只有老闆一個人明白這張臉的謎。
那張臉說:「不用怕,你還有我。」
他感動了,伸出手來握過她垂下來的手,搖了搖。她微笑了,她高興了,然而,他卻又把她的手放開來。
她有半分的愕然。
而他說:「謝謝你,你讓我靜一靜就可以。」
他既然這樣說,她便只好退下去。她微笑,點下頭,然後轉身,她步向大門,才又依依不捨地回望他。終於,她還是走到外面,替他關上門。
她不明白他。不明白。
他歡迎她、愛護她、安心讓她走近,可是,卻又不徹徹底底地讓她再走前一步。每一次,當她認為他們下一步便有事發生之時,卻又是每一次,她都發覺,不會再有下一步。
如果,阿精用了百多二百年也得不到他,她又會用多少年方可以得到他?她未必有百多二百年的命。如果他不給她,她便沒有。
究竟,這個男人在想些甚麼?
在走廊中,她回頭,朝那扇關上了的門緊緊盯住。
阿精一直往前走,她走到的是一個偌大的市區公園之中,玫瑰花處處,既美麗又芬芳。公園內有一雙雙年老的伴侶,在這年輕人上班的時份到這公園來,沒有幹上任何特別的事情,就只是坐坐,吹吹風,看看花朵。
阿精也坐在公園長凳上,她凝視老人家風霜的臉,她便覺得很羨慕很羨慕。在一個自然的領域中,他們年輕過,相愛過,然後一同老去,手牽手等待一個真正永生的來臨。對將來無所知,只是等待,也是一種幸褔。
她掩住臉,將來,來來去去都在這地球上奔走,要點是,她又一點也不快樂。這究竟是一種怎樣的生活?
當初,她為求以後得到溫飽而跟著老闆,當溫飽了,日子卻又更不快樂起來。
由始至終,她都活在慾望的煎熬中,原始之時是食慾,最終之時是愛慾。
雙手往臉孔上磨擦著,不知不覺間,動作越來越大力,擦呀擦,她但覺就快發神經了。
在動作稍緩之際,她從指縫間看見,一名西洋男子捧著書,在花間小徑中閱讀,一邊走,一邊自得其樂。
像個大學生模樣的人,阿精放下雙手,那是x。
x走近了,他揚了揚書木:「Hi!」
她說:「你又來了。」
x說:「你的臉好紅。」他坐到她的身邊。
她說:「我在做facial。」
x說:「小心嚇壞那些公公婆婆。」
她把他的書拿過來,她問:「甚麼書……《易經》!」
x問:「你懂不懂?」
阿精搖頭:「別煩我。」
x說:「你的存在真是無意義。」
她點頭:「我贊同。」
x順勢說下去:「不如上天堂好了。」
阿精立刻拒絕:「現在!我還末有心理準備。」
x說:「你地想上去的。」
阿精一臉疑惑。「其實我末肯定。」她說:「上面好嗎?」
x說:「永恆的褔樂。」
「嗯。」她默想。
x說下去:「就像這裡,有陽光,有花香,有鳥在飛,有微風,而且寧靜怡人。」
阿精說:「你讓我想一想。」
於是,x就不作聲了,他們排排坐望著玫瑰花,感受陽光的眷顧。
隔了一會,阿精微哼一聲。
x說:「想完了?」
「對。」她說:「我們去吃芝士火鍋!」
x怔了怔,卻還是在「啊」了一聲後,跟著她走。
阿精邊走邊解釋:「我今日不去天堂,因為我太傷心,太傷心的人,不宜去天堂。」
x說:「是你自己說的,我倒沒有說過。」
阿精再說:「太傷心的人,最宜大吃大喝。」她告訴x:「老闆是不要我了,我做了大錯事,他不會要我了。他會要她吧!」說著說著,就哽咽起來。
x說:「那不是更好嗎?他要了別的人,你就自由了。」
忽然,她鼻子一酸,便流淚披臉。「不……」她嗚咽:「不……」
x站定,伸出手臂來擁抱她,她本想再說些甚麼,卻又說不出來。她想說的是,她寧可不要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