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第8號當鋪

第14頁 文 / 深雪

    簡直是想也未想過的厚待。

    當夜陳精便在後房收拾細軟,她知道三名太太都很不滿意,當中尤以二太太最甚。大太太年事已高,這些寵她不爭的了;三太太自從生下第二名兒子後,便患了病,已一年服侍不了老爺;這一年間,只有二太太與老爺最親密,要不然,就是怡紅院的姑娘了。

    其他下人在陳精身後指指點點,她才不理會,蓮步姍姍地移居進她的小房間。雖然無下人服侍,但從今以後,她再也不用服侍誰。老爺?彫蟲小技啦!哈!哈!咍!

    之後,陳精過的日子與少奶奶無異,根本沒事可做,老爺不要她之時,她便只管吃吃吃。三名太太吃三餐,她一日吃足六餐,胃口大到不得了,只要是美味的,不分時辰,她都放到嘴中。

    蔥燒海參、松子魚、童子雞、翠玉餃子、煎魚腸、黃蟹粥、百花釀瓜、油泡豬腸……一天之內,可以吃的,都塞到肚裡。這就是存活的意義。

    這就是幸褔。

    日子如是般過了一個月,陳精見老爺對她熱情稍減,她唯恐變回普通下人,於是忙想了點辦法,而女人的辦法,古今中外,不外如此。

    她向老爺訴說,恐怕已懷了身孕,又說無面目愧對雙親,一邊說一邊飲泣,她哀求老爺賜她一死,好讓她有顏面見人。

    老爺的提議是:「孩子生下來,袁家養。你放心,孩子是袁家的人。」

    陳精在心中盤算,那麼自己呢?她又是不是袁家的人?

    老爺不再說下去。房間內擺放了蜜餞官燕,陳精遙遙望著,忽然驟覺,一切無味。

    無名無份,根本無地位可言,也無安全感。

    可是,世事就是如此奇妙,陳精的彷徨,很快有人打救。

    而那人,竟然是大太太。

    袁家上下都聽說陳精有了老爺的骨肉,大太太知道之後,便向老爺提議立陳精為四太太。理由?大太太一向討厭二太太,多了陳精,老爺的心便沒有二太太了,而且,大太太與陳精,總算主僕一場,理應幫一把的。就念在她抹屎尿抹得企理吧!

    大太太放下手中藥茶,把消息告知陳精時,陳精再一次不可置信。來了省城不過七個月,她由下人變成袁府的四太太,簡直出人意表!

    陳精雙眼噙住了淚,立刻想到的是,今後,衣食無憂了。

    當今,最緊要,就是真的弄個孩子出來。

    袞府娶四太太沒有大排筵席,只是吃了一餐豐富的,陳精的生活也改變不大,房間依舊,但換了全新的被鋪,衣服也添了些新的,手腕上脖子上掛了些金器,而身邊,多了一名婢女。

    稍為特別一點的事情為,自娶親的那天開始,天便狂灑下雨,又重又大的雨點,密密麻麻地從天墜下,這樣一灑,足足欐了一個月有多。

    看不過眼陳精的二太太,會在四名太太用膳時說:「我們袁家娶了人之後,天便開始哭,連天也看不過眼。」

    陳精忍讓著,不理會她。今天的荷葉飯夠香,她一連吃了三大碗。

    然而天災真是件大事,雨一直狂灑,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稻田淹沒了,畜牲亦然,聽說,附近一條小村落,全村浸淹,死了許多人。

    而袁府開始懷疑四太太根本沒有身孕,陳精肚子扁乎的,除了吃飽之後。

    本來這是要追究的事,然卻因為有更重要的事情發生,卒之這件重要的事情,吸納了大家的注意力。不獨是袁府的注意力,更是全省城的注意力。

    水災,最後的結果是瘟疫蔓延。

    已有數條村落被水淹沒,死者無數,無人理會的屍體一夜間疊屍,浸在不去水的山澗中,屍體腐壞發臭充滿疫症的病害,透過水源,傳送至不同的村落。被水浸死的人多,染上瘟疫死的人更多。

    省城中,已每天死十多個人,不死的,也病奄奄。

    袁府內三名下人染了瘟疫,老爺落下命令,立刻把染病的人送走。而不出一星期,省城中一半人已染上瘟疫,死掉的,也好幾百人了。

    老爺決定帶備家眷撤走,下人中不回鄉的都跟上來,一行十多人,便往另一個省城的路走去。

    陳精知道,只要走三天,便有火車可以坐,這是大公子說的,捱得到三天,便全家上下有救。

    但雨一直沒停下,老爺與及全家各人,每天都渾在泥濘中向前走,一同逃雞的,還有省城的其他人。夜間,上百人歇息在一間小破廟內,病的病,吐的吐,那種不衛生,那些汗味混合排泄物加上兩天的濕漉,用力點吸上一口氣也叫人立刻難受得要嘔吐。

    難聞、腥臭、充滿屍的稀欄味道,死亡,都堵塞在每日空氣中。

    就在翌日,大太太便捱不住,她的屎尿一褲都是,而且神志不湇。袁老爺思量一會,決定叫一個下人留下照顧大太太,其餘成員一起照樣上路。被要求留下的下人神色絕望,相對著染病的大太太,這真與陪葬無疑。

    陳精瞄了那婢女一眼,她知道,如果她不是變成了四太太,留下照顧活死人的,一定選中她。

    一路上,袁家上下病的病,走不動的也有,每走一段路,也丟低一些人。雨下得很狂,第一一天傍晚走的那段路,水探攔腰,這樣一直向前走,根木都不知方向為何,只知道其他居民這樣走,他們也一樣。

    就在剛入黑時份,袁家上下圍在一株大樹下稍歇之際,驀地,站著的地震動起來,被水浸住的雙腿,原本已浸得麻木了,卻仍然感受到土地的震動。

    大家你眼望我眼,還以為是地震,當心神還在思考著之時,卻見不遠處的小山丘上,一片狂水湧至,狂猛得如海中大浪,一直由山丘湧到平地,袁家上下以及其他逃難的人都準備拔足逃跑,卻在一提足之際,身後紛紛傳來慘叫的聲音,剛趕得及回頭一望,後面的人卻都被洪水淹蓋了。看見的,只是張大口苦痛的臉。

    一片大水沖散了這群人,陳精伸手一抓,抓住了廚子的腿,而廚子,則雙手抓住樹的枝幹。廚子拚命踢開陳精,而陳精又死抓不放,到最後,水力加上樹幹承受不了重量,折枝了,陳精與廚子雙雙被沖走。

    在臨窒息與昏迷的一刻前,陳精想著的是,她已剛好兩天沒有飽的東西到肚。

    怎會這樣的?千辛萬苦來到省城,又花盡腦汁一級踏一級,到最後,居然是空著肚子被水淹死?

    好不甘心。不甘心得,昏迷的臉孔中隱約看到了怨恨。

    正當中國的中部地區忽然被水災蹂躝時,中國正在面對著一個大轉變,辛亥革命爆發了,滿清政府正被中國人民所推翻。

    老闆在國內往往來來,一邊處理他的生意,一邊感受一場與他的生死已經毫無關連的大事。人類只看到人與人之間的統治,卻不明白,真正操縱生殺大權的,其實是命運,與及,干預命運的人。

    倘若人的生老病死是由一個大能早早主宰,老闆在運作的是,利用另一個大能去干預,然後逐點逐點的吞占。

    先是吞佔人類的財產,然後是身體,按著是快樂、運氣、健康、愛情、理智……最後,便是靈魂。

    如果生死有命,老闆擔當的是,把這條命收歸他的當鋪。那麼,他要下跪的大能,就滿意了。

    這是一盤好的生意,接受交易的人多著,甚麼也可以不要,保留用來幹甚麼?還是抵抗上窮困、貧賤與及飢餓來得實際。霵魂的賣出價,可能只值一隻烤得剛熟的雞,這些生意,真的不可不做。

    老闆也沒忘記要為自己找個夥伴,但一直都碰不上有緣人。

    今天,老闆來到中國中部,那讓天災頻生,人命賤如泥,一天半天,便可換到上百個靈魂。他走在雨停了,大水也停了的堤岸邊,他看見,這裡的屋頂都被淹沒了,每走三步,便有一條浮屍。

    很輕易的,他便能夠探測到誰還有一線生機。

    走到一個橫躺堤岸邊的男人跟前,老闆蹲下來,伸手撫摸男人的前額,這是一個五官端正的年輕男人,他該是心眼也正派的人,這種靈魂,值錢。

    男人經過老闆的手心的觸碰,神智便回來了,他緩緩地張開眼,當看見眼前這名衣冠楚楚的人時,男人下意識地發出求救的聲音:「水……很大……」

    老闆安慰他:「已經開始退水了。」然後老闆扶起他:「我來幫你。」

    說也奇怪,男人感受到一股力量傳送至他的感官與肌肉,剛從沉沉的睡眠中甦醒,卻立刻感覺精神奕奕,全身上下,都精力充沛。

    男人站直身子,朝四周望去,他看到浮在水中的一個又一個的軀殼。

    他的即時反應是:「我們來看看有否生還者!」說罷,探頭朝附近的屍體中檢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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