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第8號當鋪

第11頁 文 / 深雪

    韓諾皺住眉,他還是覺得不妥當。

    韓磊告訴他:「而且,你會有一個夥伴,我讓你從眾生中挑選,這個人,伴你長生不老。」

    韓諾望進韓磊的臉孔,他的兒子的神情,是皇上降下聖旨一般的威嚴。他知道,他無從抗拒。

    然而他還是選擇商議的可能:「你可以告訴我,我的妻兒將來生活會如何?」

    韓磊說:「他們會隨命運飄流,命運要他們好要他們壞,只看他們的造化,我不會阻撓,亦不會幫忙。」

    韓諾立刻說:「不!我付出生生世世,我要他們過得好!」

    韓磊似乎被觸怒了,他的眼內有火光。他不滿意人類對他有要求。

    韓諾看到韓磊的怒火,卻又不知怎地,韓磊的不滿,只令他更加堅持。韓磊憤怒,他要選擇更憤怒。望著韓磊的目光,他要自己更加堅定。

    他可以有可悲的命運,但他的妻子與兒子要無風無浪。

    就在此時,呂韻音在床上呻吟起來,韓諾急急上前輕撫她的臉額,他為她的痛楚而心酸。半身被火燙,這究竟有多痛?在昏迷中,她可會聽得到,他與她親生兒子之間的交易?

    韓諾跪在他妻子的床畔,他說:「我要她幸褔快樂。」

    韓磊沒有回答他。偌大的房子,在這夜半,是靜寂的。

    就這樣,心一軟,他便落下淚來,保護不了他所愛的人,他好痛苦。

    緩緩地,他望著他的妻子說:「你不給她幸褔?我就來做我的當鋪的顧客。」他的說話,是說給韓磊聽。他說:「我用我所有的,來交換她一生的幸褔。」

    韓磊的是光也放軟下來,他望著韓諾的背影,為這男人動了惻忍。

    韓磊有權折磨他,亦有權滿足他。

    因為他也動了心,於是他決定滿足他。

    韓磊說:「你用甚麼來交換?」

    韓諾凝視著妻子的臉,他說:「我典當我將來所有的愛情,換來她一生的幸褔,我要她再遇上真心真意愛她的人,對她對我們的兒子都好。那個人照顧她、愛護她、包容她、全心全意愛她,她跟著那個人,比跟著我,幸褔更多。」

    韓磊說:「你將來的愛情?千千世世……」

    韓諾說:「不值得嗎?」

    「不,」韓磊語調中有笑意:「千世的愛情,換回一個女人一世的幸福,價值超卓有餘。只是,她根本不值得。」

    韓諾說:「她值得多少,由我來決定。」忽然他轉頭望向韓磊,他說:「別忘記,我是當鋪老闆。」

    韓磊也就有了興致,他拍了拍手。說:「好!你說得好!我喜歡!」

    韓諾加上一句:「況且,我也不想要愛情。免我日後,生生世世也忘記不了她。」

    說過這一句以後,韓諾再流下一滴淚,這滴淚,滴在呂韻音的手背之上。

    她的雙手被藥物與布條包紮,韓諾的眼淚沁進布條中,未及觸碰她的皮膚,便已經被吸乾吸掉。

    就如他們的愛情,原本還有許多路許多年可以走,但就在今晚便要告終。還未到達最深深處,卻已原來已是最深。真是預料不到。

    韓磊在背後問他:「你決定了?」

    韓諾垂下頭來,微笑。當命運都決定了之後,他做得最輕鬆的是,掛上一個微笑。

    韓磊由椅子上跳下來,走到韓諾的身後,他伸出他的左手,放在距離韓諾的頭頂上五厘米的空間,然後,韓諾眼前劃過一道白光組成的隧道,白光把他全身上下包圍,力量一點一點的擴大,最後把他拉進那隧道中,他在隧道之內一直往後飛墮。

    就在離心最顛峰的一刻,他叫了出來:「韻音--」

    還是最捨不得她。

    所有的片段,在千分之一秒中極速掠過。當初她由火車上步下的神態,她在馬車上的交談,她在草地上穿上洋服的辨姿,她為他誕下兒子,她欣賞他的小提琴音……

    她的眼神她的笑靨她的聲線。

    還有她的美麗與她的愛。

    一一都從他的思想中給抽離,在白光之內,瓦解了,分裂了,不復還了。

    他被越捲越遠。他給予她幸褔,換回一個不再有愛慕與眷戀的空白。

    從此,他每常想起她,只就如想起任何一個故人,無癢無痛,只像曾經相識過。

    曾經互相凝視過,互相牽引過,互相廝磨過……但是,一切只是曾經有過。

    白光隧道一盡,便煙消雲散。他會是一名沒有愛情的男人,記不起舊愛的感覺,也不會愛上任何一個人。

    他為她交換得來幸褔,也為自己免卻對她的思念。

    當鋪老闆,就這樣典當了他的愛情。

    終於,他被拋出白光隧道。他成為了另一個人,從今以後,有一項特質,他永永遠遠不會擁有。

    一張眼,他醒來在一張西洋大床之上,床的頂部有一層層米白色的簾幔。他撐起來,立刻便有僕人走來,僕人身上穿著西式的制服。

    腦筋有些含糊,他問:「這是甚麼地方?」

    「老闆。」僕人稱呼他。「這是第8號當鋪。」

    「當鋪……」韓諾呢喃,他還是記得曾經發生了甚麼事。

    然後他又問:「這是甚麼時候?」

    僕人回答:「今年是西元一九一零年。」

    即是說,年月並沒有變更。

    韓諾問:「還有沒有其他人?」

    僕人回答:「家僕一共有二十人。」

    韓諾說:「我是唯一的主人?」

    「是的。老闆。」

    韓諾走下床,向看那扇窗走去,窗外的陽光好暖。

    一望窗外,景色柔和美麗,一大片樹林,綠油油的青草地,他還看見一匹馬在踱步。

    回望房中佈置,這是他的寢室,典型的西方奢華格調,富貴而豐盛。可以睡五個人的大床,闊大高聳的全身鏡,雲石的牆壁,天花上繪有瑰麗的璧畫。一踏出房門外,便是長長的走廊,紅色繡上火龍紋的地氈,一扇一扇陌生的大門,他沿地氈走到走廊的盡頭,最後看到宏偉的雲石階梯,階梯之下,一排二十人的家僕向他鞠躬。

    他已經來了另一個世界,他知道。

    這世界不建於地圖上任何一個角落,然而有心找上門的人一定會找到。

    這兒是第8號,聞名世界的第8號當鋪。

    一名看似資歷最老的僕人走前來,韓諾便向著他的方向步下階梯。這名僕人做了個手勢,說:「老闆,請。」

    韓諾便跟著他向前行。僕人向韓諾介紹大宅中的所有房間和設施,又往大宅外遊覽,他們騎上馬匹往範圍內的樹林與山崖上走了一趟,一切只叫韓諾大開眼界。

    最後,韓諾問:「這兒從前有沒有主人?」

    「有。」僕人簡單地回答。

    韓諾再問:「他為甚麼要離開?」

    僕人回答:「他犯了規條。」

    「甚麼規條?」

    僕人說:「前主人私下用了客人的典當之物。」

    韓諾點了點頭,以示明白。

    及後,他獨自在這新環境中溜躂,一邊回想著之前發生的事。

    他不會忘記他的妻子,他的兒子,他從前的半生。只是想起來了,一切只覺如夢似幻,最真實發生過的,卻彷彿是最不真實。

    他想著他妻子的臉,她的五官輪廓他清晰記起,只是,心裡頭,沒有半分難過,也不覺哀痛。

    她是一個清楚無比的印象,然而帶不起他任何感覺。

    他知道,徹徹底底,他成為了另外一個人。

    清醒的、淡薄的,準備生生世世不死不滅的一個人。

    已作了交換,也就無怨無悔。他看著窗外他的世界,他明白自己的任務。

    首先,他要找一個夥伴,就如那人敘述的那樣。

    要找一個怎樣的人雙雙對對?那人會是自己的夥伴,還是找一個聽話的,醒目的,不計較的。最重要,是一個願意接受這差使的人。

    於是,每一晚,他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城市和村落試圖碰上一名「對」的人,最後,他遇上一名這樣的女孩子。

    而女孩子,有這樣一個身世。

    那是中國中部的一條小村,這村落的所有居民都務農為生,種稻種粟種一些蔬菜,另外養豬、牛和雞,每戶都有六方塊的地,自給自足,每年留部分收入作繳稅之用,再有多餘的農作物,便拿出省城賣,雖然,也賣不到多少錢。

    捱餓的機會多的是,失收固然要餓,就算是好日子也一樣餓,一把米兩條粗萊,填得飽人的食慾嗎?空洞洞的、不滿足的胃,總是渴望看更豐盛的填補。

    可會有大塊大塊的肉?油膩厚重的肉,咬在口中都是肥羔與肉汁,這肉的感覺,久留齒縫間,要多纏綿有多纏綿,咬到口的肉,含在嘴裡,捨不得咀嚼,捨不得吞掉,就讓它溶化在舌頭之上,含住不放不吞,含到睡覺,含至翌日雞啼,那塊肉仍然在,那肉香久久不散,永恆在口腔內打轉,一張口,把口氣倒流鼻孔,是最滿足最了不起的事。

    陳精的家就在這樣的農村之中,她是其中一戶農民的二女兒,對下有兩名小弟。家中人數眾多,於是捱餓的機會就更多,就算大時大節有肉可吃,也只能分得一小片。她便但願,那含在嘴中的一塊肉,不只捱得到黎明,如果可以的話,請再捱下去,朝朝暮暮,口腔內仍然有那一塊不腐不變的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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