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深雪
那一天,Genie與阿申分別返回自己的家。當鋪一遊,忽然心神散亂。說到底,凡人,只不過是凡人。
Genie的家在一個狹小的公屋單位。說得真確一點,她的家在一張圍有花布簾的雙層床下鋪。這下鋪雙層床上有音響、書本、衣服、相簿、化妝品,這就是Genie的世界。
而Genie,你們知道這名字的意思嗎?Genie,是小神仙小妖精,是有法力魔力的小東西,他們躲到玻璃樽內,又飛到花叢間,細小,但自由。
Genie的渴望,也不過如此。
某一天,Genie聽著美國女歌手ChristinaAguilera的那首《GenieinaBottle》,她就決定以後改名叫Genie,這個名字,像她。是一個被封在玻璃瓶內的小妖,法力無邊,卻施展不了。
何時才可回復晶光四閃的真身?
可以嗎?有一天就飛出這雙層床,飛出布簾,還她自由。
她躺在床上,用毛巾被蓋著自己,但覺身體有點冷。更有汗冒出來,是不是感冒了?
弟弟由雙層床上鋪爬下來,抓起外套便往街上跑,弟弟很少留在家,事實上他無處可去,不讀書不工作,只是游遊蕩蕩,但留在家,父親會冷言冷語,母親會不放他在眼內,不如跑出街好了。
「阿宜,不舒服嗎?」是母親的聲音,然後,她揭開布簾探頭打量Genie。
「有點感冒,沒什麼。」她說,對母親笑了笑。
母親放下布簾,然後邊走邊說:「今晚吃粥吧!」
Genie歎一口氣,她聽見母親在廚房張羅的聲音。
她合上眼,嘗試去睡。
她是平凡的女孩子,沒什麼悲慘的事發生過,也沒什麼幸運的事出現,就像所有不富裕的二十五歲女孩子,上班下班,拍拖,每個月給父母家用,如果有空,就盼望著一些美好的事情,譬如,一個漂亮的手袋,一次外地旅行。
願望微小謙卑,思想善良單純。
在床上轉了一個圈,當然,她知道,如果可以有更了不起的事情,她會接受。
中學畢業之後,Genie修讀商科,完成課程了,便當會計文員,結識了剛大學畢業的阿申,他在同一間公司當營業主任。小情侶,相安無事,一拍拖便四年,為了儲錢買樓,兩人都
沒有遷出來住,各自住在父母的家,過了一年又一年。
Genie喜歡阿申,因為阿申沒什麼不好。他開朗、積極、心腸好,也很照顧Genie,他的月薪只比Genie多五千元,但他會給Genie二千元作零用。他常說,如果一天他發達,他會給她很多錢。
Genie聽了很開心,而她亦相信阿申會這樣做,因為他是這種男人。
有時候,她會想,她是很愛阿申的,能成為一對,不愛就太浪費了。關係有高低潮,但無論高潮低潮,她從沒想過要分開。
Genie長得不錯,但不算十分出眾,一切都是剛剛好。當然,她有夢想過得到一個富有的男朋友,但她又下意識知道,論真心的話,不會有人及得上阿申。Genie嘗試過當兼職模特兒,為了錢,也為了過些多姿多采的生活,只是,三年了,也只不過拍了兩個廣告,街上沒有人把她認出,也認識不到什麼人。
慢慢,她便明白,以後一生也不過如此。平凡,簡單,預料之中。
她知道名牌手袋有多漂亮,她也儲錢買過一個,也知道外國的音樂劇有多高尚,她也訂過票看《PhantomoftheOpera》,她很享受,也明白這種享受是由衷的。只是,她更清楚,人生中的奢華,充其量,就只是這麼多。
看報紙,有錢人有他們的生活,Genie感歎、羨慕。然後又放下報紙,走到辦公室樓下排隊購買飯盒。
她生活在現實世界中,而且,也習慣了。
只拍過一次拖,對象就是阿申,阿申很好,他說買樓,因此,她也很節儉。她準備嫁給他,順利成章,最正常妥當的結局。
後來,阿申說,買股票可以賺多點錢,Genie不懂這些,但聽阿申說得頭頭是道,因此,她拿了她的十萬元積蓄,與阿申合資買股票,她的理想是賺一倍,然後去歐洲購物。一次,只做一次人上人,已經滿足。
起初,股票升了少許,但很快便大跌了,科技股嘛。Genie血本無歸,阿申亦一樣。
阿申說:「對不起,我無用。」說完,就哭起來。
Genie抱著他,說了一句:「不是的,只是我們天生不是有錢人,我們只是不好命。」
她沒有怪責男朋友,怪什麼?全香港市民也一起受同樣的苦。她只怪命中注定平庸。
平庸、沒有驚喜、沒有彩數、受掣肘。
命運,是主人。注定生生世世,營營役役,做升斗小蟻民。
可不可以抵抗這主人?Genie反覆想了很多遍,她發現,是不能夠的。是這樣就是這樣。
繼續謙卑地生活,一切從頭開始。但奇怪地,Genie沒有更省儉過日子,照樣吃喝,心安理得,要細算的話,更比以往多用一些錢。忽然驚覺那麼節儉又有何用?不如吞掉它好了。財富,她沒有,辛苦儲了下來的,最後也沒有。用掉它,反而更安心。
沒有與阿申再提起結婚,買樓更是咒語,千萬別說出來。打擊了士氣,感情,好像淡了一點點。阿申說過一次:「不如我們租一個單位,搬出來住。」Genie不是不想,只是,沒有興致。
有一晚,不知是否月圓的關係,情緒很波動,她在看不見月亮的雙層床下鋪,哭了又哭。
人生,究竟有什麼希望?
一次,Genie陪女同事買鞋,買一雙名貴的鞋子。女同事的丈夫近月賺了一筆,家用以倍數遞增,因此,買東西便可以隨心所欲。她們看了多本時裝雜誌,研究出心目中dreamshoes的模樣,然後,那女同事便向一生中第一對三千元以上的鞋子進軍。
那是一雙紫色的鞋子,三吋鞋跟,鞋尖密封,後跟是蝴蝶結設計,質料是矜貴美麗的絹。捧在手中,已覺得精巧無雙,穿進去,才知……
「天啊!」
女同事流露出欲仙欲死的表情。
Genie好奇,她捧起另一隻鞋子放到眼前,看了一會,不其然地脫下腳上那三百元的上班鞋子,穿進這美麗的鞋子之內。
然後,她便靜默了。
女同事望著她,「還可以嗎?」
她沒作聲,是在半分鐘後,她的眼眶紅起來,沒有忍著淚的意思,她哭了。眉心皺起,嘟著嘴,五官扭曲,她無聲地流下悲愴的淚。悲苦。
從不知道,世上竟有這樣一種感受:清涼、溫柔、安全、可靠、愉快……還有,名貴,全部來自一隻考究漂亮的上等鞋子。
第一次嘗到,便知道人生的缺失實在太多。
為什麼,做人卑微得,會為了享受一隻鞋所帶來的矜貴而痛哭。
Genie為她的人生而哀慟。
她沒有告訴阿申她這次試鞋的感受,這感覺是私人的,她不懂得表達出來,只知道,試過了美好,日子反而有點沉鬱。腳上,仍然是硬崩崩的廉價鞋子,不刮腳,也不老套,只是沒有感動。
過了數個月,一天,阿申對Genie說:「昨晚,我遇上一個神婆。」
他倆吃著酒樓的火鍋,Genie挾著一棵菜,抬頭問:「神婆?」
阿申喝了些啤酒,說:「阿康想問愛情,他的舊同學介紹他去一個小商場的店舖找一個神婆,我又跟著去。」
「神婆很老的嗎?」Genie問。
阿申笑起來:「很年輕。」
Genie拍打了他一下,「別看上別人!」
阿申又笑,「她說了很玄的事。」
「阿康會有三個老婆?」
阿申搖頭,「她說了我的事。」
「你?」Genie留心起來。
「還有你。」阿申望著Genie。
Genie放下筷子,疑惑地望著男朋友。
阿申說:「神婆說,如果我和女朋友願意典當一些東西,我們會富甲一方,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Genie微微地張開口,這種預言太意外了。
阿申繼續說,「於是我請她解釋,她卻只是告訴我,她看見的是一個可能性,至於會否發生,則看我們的決定。」
「什麼決定?」
「神婆說,我可以與你去找她。」
Genie喝了口汽水,便問:「她在什麼情形下對你說這話?」
阿申告訴她,「她在替阿康看塔羅牌時,忽然停下來,望著我,然後對我說。」
Genie結論:「很邪。」
阿申喝啤酒,靜默地,他同意。
在那個晚上,Genie與阿申斷斷續續把神婆的說話研究下去,他們都很有興趣,「你認為她是信口開河嗎?」「她的表情好像蠻認真。」「她有多少功力?」「她對阿康的推算很準,她看得出阿康喜歡的女孩子是內地人,以及那個女孩子的家境、外形與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