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凌曉潔
映人她眼簾的,是一個正在洗浴的年輕男子。他的身形修長,眉目俊美如畫,一頭烏亮細密的長髮,正隨著水流沖瀉披散在肩上、背上。潭中水氣瀰漫,這使得他的身影看來有些朦朧,然而更使人震懾的是他的神情:舒泰、安詳而幽靜,彷彿此刻他在接受的是諸天神祇的洗禮一般。
雙成無法形容出這一幕所帶來的困惑和感動,竟忘了直視一個男子裸身洗浴的悖禮與羞赧,水聲嘩嘩,但她置若罔聞,在這幕影像前,任何聲響都是要停息的。一瞬間,她竟無法分辨,迷濛的究竟是他的身影,還是自己的眼。
他必然已察覺到她,但沒有任何表示,仍專心洗浴。她便在潭邊一塊長滿蒼苔的巖上坐下,等著。
浴畢,他上到潭邊,在她身旁從容地著好衣褲鞋襪,束髮成髻,然後含笑望著她。
這笑容於她而言竟是如此熟悉!雖然在此之前,他倆從不相識。
「你……是凡人?」她作夢般地吐出這句話之後,立刻察覺到自己的愚蠢,可惜話已出口。
怪的是,對於這句話,他居然思索了半晌,方才笑著說出他的答案:「我是人,但應該不算是凡人。」
是人卻又不是凡人?雙成可沒心思猜這啞謎。
「你就是子虛?」
「我是子虛。」他一笑。「你是董雙成吧?」
她驚訝了!「你何以得知?」
「你或許不曉得吧,但在人間,不都是這麼流傳的嗎?」子虛合上眼,輕輕吟唱了起來:『我有蟠桃樹,千年一度生,是誰來竊去?須問董雙成。』你的重責大任就是掌管瑤池王母園中的蟠桃,不是嗎?」
他又一歎。「我一直在等,只是沒想到,才過兩年你就找到我了。」
光憑子虛這句話,真相就已大白。
「你既知道我是誰,就該曉得我是為什麼來找你了吧?」想到了蟠桃,她的聲音有些顫抖:「希望你把蟠桃還我。」
子虛不說話,開始沉吟起來。方纔那如夢如幻的畫面此刻在雙成腦海中再也不存牛點了,她不得不承認,他這種溫吞的態度實在令人發急。
好半天,子虛才搖頭發話:「抱歉了,雙成,現在還不行。」
「你——你——」權成簡直快瘋了,她這麼好聲好氣地求他,結果竟被拒?
他以為他是誰啊,這個盜蟠桃的小偷!
「聽我說嘛。」子虛溫吞吞地開口:「蟠桃我拿了來,並不是為我自己,而是……」
「我才不想聽!」她氣得滿面緋紅。「桃子還我!」
「我盜蟠桃也是為了救命呀。雙成,你不覺得這桃要是能救人一命,總比它空懸在枝上有意義得多……」
「救命?那麼你又知不知道,你再不把桃還我,我就要沒命了!」
「雙成,你是仙女,總也有慈悲之心……」
「少說廢話了!」她已經失去理智。「你就以為我那麼好騙?不管!你還我桃!還我!還我!還我!」」你安靜點行嗎?」子虛忽地一聲大喝,把她嚇得停了口,呆立當場。
他用力一甩頭,竟顯得不屑又不耐。「不過是顆桃子,竟比——條生命還重要嗎?我真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
「你……你懂什麼!我也有我的難處啊……」雙成委屈地抗議,卻已沒有方纔那麼理直氣壯。
許久,子虛才又歎了口氣。「我也不是不知道這麼做干係太大,可是……這樣吧,我帶你去看看我盜蟠桃的『原因』。」
他牽挽住她,但她遲疑;
「雙成,我只是想告訴你這件事的來龍去脈,等你知道以後,我會把蟠桃交給你,到時候你願意把蟠桃留下或是要將桃連我一起拘走,全憑你的決定。我保證。」子虛小心翼翼地看著她。「好嗎?」
就憑這些話,她早已認定子虛不是壞人,甚至還能大膽地相信,他盜蟠桃必然有相當的原因。
可是,光憑這些她就要動搖立場不成?再怎麼說,她也是桃園掌管者;眼前這個,卻是偷蟠桃的賊呀!
沒錯,現在最正確的作法,是揪住子虛逼出蟠桃,然後連人帶桃押上瑤池面稟娘娘——說實話,他的死活幹她什麼事!
但是……他的神情那麼沉重、那麼悲傷、那麼……那麼讓人不忍,說不定是為了很深刻的「原因」吧?才敢甘犯天條
她的心在動搖。
而子虛還在望著她,等待她的回答。
沒辦法,雙成悲哀地盯著自己的繡鞋,就算她懶惰散漫,愛蹺班又知過難改……即使她集了一身的缺點,她的個性,還是當不了壞人,她的心硬不起來。
所以,我們的雙成姑娘也只好歎了口氣。「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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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又來到了大桃樹下,天定遠遠望見便朝他們跑來。
雙成仍然很不安,總是不能確定自己這麼做到底對不對。
「子虛哥,雙成姐,你們怎麼這時候才回來?」
子虛二臉訝異,她只好解釋:「我先前來此,早已和天定見過面了,所以他認得我。」
才說完,天定又直盯著她瞧。「雙成姐,怎麼你臉色不太好?要不要讓子虛哥給你把把脈?」
這回輪到雙成吃驚了。「你還懂醫術?」
子虛含笑。「我是大夫。」
「而且醫術高呢!」天定抬起頭得意地望著子虛。「我的病給子虛哥一治,可好了不少哩。」
她聞言,恍然大悟,原來天定的病就是子虛盜桃的原因?
但繼而一想,她卻如遭雷擊!蟠桃食之雖有療傷續命的功效,卻會令人長生不死,天哪!
她怒望子虛。「你可害死天定了!」
子虛拉住她。「你誤會了,我不會害天定的。我們還是進屋再談吧。」
他囑咐天定:「一邊兒玩去吧,我有話和雙成說,你先別過來,知道嗎?」
雙成跟著子虛進了屋,卻實在難掩心中的憤怒。
「我這埋沒有好酒好茶,只能以清泉一杯款客了。」子虛還笑著招呼,為她斟了一杯茶。
她卻再也忍耐不住,衝口大罵:「天定和你是什麼深仇大恨?你竟要這樣害他!」
身為一個凡人卻長生不死,這是多麼可怕的折磨!她無法平心靜氣看待這件事,她不能原諒眼前這個人!
子虛斟茶的手停了下來,他歎息,那歎息聲中有一種難以言喻的、不被瞭解的感傷。
「雙成,你放心吧,我並沒有讓天定吃下蟠桃,喏,」子虛小心地取出一個舊舊的烏木盒子。「你看這是什麼?」
盒子打開,她一看,又驚又喜,一枚紅艷艷的蟠桃就躺在裡面!
但……不對呀,如果蟠桃還在這兒,那天定的病又是怎麼回事?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子虛,等他解釋。
「這件事一時也難解釋清楚,」子虛想了一回,慢慢開口了:「我還是簡單告訴你吧。天定身上有病,送你也該看得出。兩年前我遷居此地,因而與天定他爺倆認識,我身為大夫,自然不忍見死不救。何況,天定的病不是不能救,只是少一味藥。」
「少一味藥?」
「沒錯,但也是最難到手的藥。天定病人膏盲,除了仙藥,還有什麼藥能起死回生、續命延壽呢?」
「哦?」雙成冷眼看他。「所以你就把腦筋動到桃園來了?你有沒有想過我會被你害死?」
子虛苦笑。「真對不起你了。其實之前我曾到東華帝君府求藥,東方道長卻以生死由命不得逆天的理由拒絕了我。當時我深思良久,終於得出結論:那就是必須上瑤池。」
「這算啥結論?」雙成下巴都快掉了。「你怎不直接偷了帝君的還魂續命丹來用,倒要多此一舉地盜我瑤池蟠桃?」
「我別無它法啊。」子虛搖頭歎氣。「當日東方道長的一席話點醒了我,就算用仙藥治好了天定,也不免要害得他長生不死,那後果可難以收拾了。若不是為了解決這難題,我又怎會想要借用瑤池蟠桃呢?」
她真是越聽越不懂了。
子虛大約也知道她不懂,便接著解釋:「我是這麼想的:仙物神妙之處,不過是在於其中蘊含了天地靈氣。世間萬物只要積聚這股靈氣,不論是走獸鳥禽、頑石草木,都可以由凡人聖,由聖人神;不獨物類如此,即以人而言,高下清濁之分,也全在於一點靈性。可見這靈氣是最至關緊要的。」
「那又怎麼樣?」
「仙藥的療效在其靈氣,凡人一經服食便即長生不死,所以我想,如果能只讓天定吸取仙物靈氣而不加以服食,豈不就有辦法解決這難題了?」
她心中也一動,這個方法聽來確實可行。
「我既想到了這一點,自然就進一步想:什麼樣的仙物最合用?這也著實讓我傷透了腦筋。」
雙成忍不住挖苦他:「你倒是很費心挑剔嘛!」
「事關人命,怎能不謹慎呢。」子虛卻似渾然不覺,又一皺眉。「可惜在我看來,實在少有適用之物。若要用這方法,據我粗估,必須耗時三載,每日辰時以至純至清的靈氣送人口鼻,讓這股靈氣在體內流轉運行,約過半載,病勢可以好轉,三年之後,才能完全斷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