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頁 文 / 梁鳳儀
「我是萬萬不如你,這些日子來,我陪著子女到多倫多定居,轉換環境以療治創傷,日子倒還是寬裕的,在父親銀行體系中攬個不高不低的職位,志在過日神,消磨時間,已算是勉力把生活納入正軌了。」
「你也工作了?」
「一般功夫而已,我跟你剛才認識的杜經理算是同事。
他管理溫哥華分行的信貸,我管多倫多的,恆茂銀行年前與昌盛銀行聯手買了這家加拿大銀行的控股權,你是知道的吧?」
「曾有傳聞。」我的心思在轉。應否開聲求救?
「跟杜經理有生意來往?」
「剛才叩他的門,就為向他借貸。」
「成功嗎?」
「還待答覆!」
「願聞其詳。」
我一五一十地給施家驥太太說了。
「有志者事竟成!」施太太聽罷,舉起咖啡杯,我們笑著一飲而盡。
三天之後,加拿大銀行借貸部的杜經理批准了我的借貸,利率出乎意料的理想。
我歡喜若狂。
杜經理說:「我們把溫哥華傳媒的感染力量打個八折,你仍然有很多擁護者,我們對『淚盈點心』有信心。」
「如果他們變心呢?」我輕鬆地幽他一默,「人的感情最不可靠。群眾更難控制。」
「你對信貸的表現和態度,我們有經驗作憑據!不肯逃避責任的人,目的是要堂堂正正站在太陽底下,這種人辦事,我們放心!
況且,投你一票的是恆茂銀行主席!」
恆茂銀行主席?施家驥太太的父親?
我愕然。隨即處之泰然。
受惠不必問根由,將來有答謝的一天,才更重要。
我遙祝施家驥太太幸福??br />
施家驥太太?我又禁不住苦笑了。
在我披荊斬棘、排除萬難之時,伸手援助之人竟一而再的不是相交數十年的故舊,而是片面之緣的新知。
也許,這就是長貧難顧的道理。
一次半次的善舉,總是容易成全。
人與人之間相處一旦熟絡了,要平衡的利害關係反而更多。有什麼話好說呢?
現今你來問我一千一萬句,誰在世界最需要關注?我的答案都是我,我、我!
我到底正式收購了麥氏食品廠。基叔顯然是另外一位交淺言深,並且肯拔刀相助的人,他留在食品廠內輔助我,直至完全上了軌道,他就退休了。房子築在離溫哥華不遠的維多利亞,亦即是哥倫比亞省的首都之上,那兒除省政府機構外,根本平靜一如神仙境地,最適宜頤養天年。
我和韋迪夫婦算得上共同打下江山。他們已決定獨力經營廣告及公關公司,段氏食品廠自是韋迪公司的當然客戶。
別說生命再無歌無夢,自接手建立段氏食品企業以後,我可以一連有四至五小時的睡眠時間,已是當日最大的快慰。
要成功地開創企業,不能單靠一人智慧,我開始積極延攬人材,只因溫哥華的香港移民日多,收到的求職信中,竟有很多是香港人。
這晚,燈下細閱各人的履歷,發現有一位名叫周鈺城的申請人。相片十分面熟,我快快讀他的履歷,曾在移民局任職多年。
我想起來了。
翌日,當即電約他來我辦公室。
周鈺城很大方,他是分明的知道我的底蘊,但並不一見面就相認。我問,他答,一句是一句,完全沒有半句多餘而不得體的話。
這很好,過去的我不但不願意再提,而且正如我給周鈺城說的一樣:「很開心能有你加入段氏食品企業,你有相當穩健的行政經驗,且又有適當的人情味,這是難能可貴的。我們的合作,絕對是一個全新的開始,而不是一個拖泥帶水式的舊關係延續。」
周鈺城會意地點頭。自此就成為我身邊的得力助手。
私下,我自知有點報答周鈺城當年義助我一臂之恩的意思。然而,周鈺城的工作成績,令我這並不欲擴張的私人感情可以愉快地中止。他負責把段氏食品,進行全省的招牌零售生意,不斷設立分店。我的另一位洋鬼子助手畢業於哈佛大學商管系,有多年企業管理經驗的米高福特,則負責策劃全國的批發業務。兩人都成績斐然。
韋迪送來一份報告,我赫然動容,因為他建議我接受香港廠商會的邀請,回港去參加他們的週年晚會,做主禮嘉賓,並作一次專題演講。
「我不打算回去!」我給韋迪說。
「為什麼?好好的一個衣錦還鄉。」
「並無炫耀對象。」
「那豈不更加坦然。何必無私顯見私?」
「此行對業務有用嗎?除了加強形象!」
「當然,段氏日內就要上市,讓香港人先認識你,他們將來會是具潛質的投資者,香港人來溫哥華定居者眾。」
我笑,不能說韋迪之言不成理,只是圈子兜得太大,有點牽強。然,韋迪是個很出色的生意人材,他曉得催谷客戶,接納他的各種計劃建議,以能從中收費獲利。這是很健康而且值得讚賞鼓勵的生意手法。
「只是……」我略為猶豫,「讓我跟米高說一聲,看他認為我們正籌組段氏在溫哥華與多倫多掛牌上市的時期,我是否可以抽空走一趟!」
所得的答案,令我決定成行。段氏上市只是手續問題,因為我們完全符合上市條件,在公司歷史背景上,段氏上承麥氏的長遠年份,業績盈利更是有目共睹。段氏之所以安排上市,其實是加拿大有名商人銀行自動力邀所致,誰不在有潛力的公司上頭打主意,何況家傳戶曉、人人冰箱內必有一盒的「淚盈點心」?
所以說,財來自有方。什麼也強求不得!
我讓周鈺城和韋迪,以及他公司內負責客戶公關的—名大員陪著我回港去一個星期,米高福特則留守大本營。
航機飛抵啟德機場,我們一行數人,步至關卡。
站到移民局櫃檯跟前,我呆住了。
曾幾何時,我震慄地遞上了護照,足下全身發軟,只要移民官一個眼色,有警察向我走來,我就會癱瘓在地。
如今,迎上來的仍然是移民官,禮貌的微笑向我們打招呼。並對周鈺城說:「周先生,歡迎你回來,加拿大生活可好?」
顯然是周鈺城的舊部屬。
「多謝!有一點運氣,找到理想工作!」
移民官看我一眼,禮貌說:「段小姐真人比報紙刊登的照片年青得多!」
我含笑稱謝。
不知對方是否年前查閱我入境護照的同一個人,事隔經年,我相信自己是更年青了。
得意與失意,當然判若兩人。
我們不用久候,很快步出機場。
眼前閃耀。記者迫不及待地搶鏡頭。
我輕聲對韋迪說:「你辦事真不遺餘力,一定把香港這邊承接我們生意的公關公司好好地叮囑一番,才有這種場面。」
韋迪搖搖頭:「你看每事每物都如此冷血!」
「怎麼樣?不對嗎?我絕不高估自己的力量,以免挫敗,也決不令任何假相沖昏我的頭腦!」
「這是你老是站於不敗之地的緣故!」
「敗過的人額外留神。」
我們住在半島酒店。
一連串的記者招待會與應酬,令我有點吃不消。
老是盼望參加完廠商會的週年晚宴,把在加拿大設廠經營企業的經驗給香港的工業家報導完,就回到加拿大去。晚宴設在麗晶酒店,半島仍用汽車把我們載過去。
我突然回頭跟幾位隨員說:「你們另坐一輛汽車去!」
並沒有解釋。他們已開始習慣在某些事情上,我有點獨斷獨行。
我坐進墨綠色的勞斯萊斯裡頭,對司機說:
「請在尖東一帶,沿海邊走一圈。」
香江半島對岸景色,一一盡入眼簾,我讓司機慢駛,尋到了當年,我深夜獨坐的那張海邊長凳,依然冷清清地躺在那兒,無人過問。四周寂靜,連一個流浪漢的影子都沒有。
但,我分明看見了一個淒惶的身影,仍舊坐在凳子上,冼是默默垂淚,繼而縱聲狂笑……
一眨眼,原來都已成過去。
尾聲
麗晶樓頭,又是衣香鬢影,花團錦簇。
一切的景象,都是如許的似曾相識。
傅玉書的婚宴,仿如昨日。
我看見走到我跟前來的又是施家驥太太,當然今非昔比。
我趨前跟她握手。
「你也剛回香江來?謝謝你!」
「與有榮焉!」她含笑給我介紹,在她身旁的老者正是恆茂銀行的主席聶有榮。
「聶先生,多謝你跟聶小姐的栽培!」
「別說客氣話,段氏上市的情況如何?是公開認購吧?
我會囑咐我的經紀捧場!」
當年,做夢還不曾想過有這種對白吧!
晚飯前的酒會,我自然成了眾人的寵兒。
忙得團團轉的當兒,我瞥見了一雙熟悉,微帶憂慮而又喜悅的大眼睛,在芸芸賓客之中,望住我。
是孟倩肜!
我們倆遙遙的、隔著一些熙來攘往的人群相對。
最終,我舉起了手中的香檳酒,以這個輕微的動作,向她打招呼。
她望見,回敬了我。